李夔这般侃侃而述,让苏锦奴听得目瞪口呆,又不知要如何回话,只得怔怔地听着他继续讲下去。
不过,此时李夔的讲述,业已到了尾声。
他轻声叹道:“到最后,一个人从生到死的最终结局,或许就是一抔粉末罢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在这人世之间,一个人从生到死,又能留下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呢?更何况,年岁匆匆,千年忽过,又能有谁会记得,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这样一个人来过了呢?休说是平常的普通人,哪怕从古至今的帝王将相,他们死后之事,亦不过是荒冢一堆草没了。”
李夔的话语说完,房中顿是一片寂静。
苏锦奴垂下头去,长长的刘海摭住了她的面孔,看不清她到底是什么表情。
见她垂首不语,李夔心下,亦是一声暗叹。
这时,赵一度与两名随从,已带了三名僧人,从房外快步进来。
他们此时到来,倒是正好打破这微妙的气氛。
“李夔,这位便是西座玄敬,现在的千佛寺住持之人,这位则是都监庆善,这位是维那庆正……”
听着赵一度的介绍,李夔连连微笑颔首,向三人行点头之礼,表示打过招呼。
在前世,李夔曾去寺院查过案件,因为办案需要,故他对于寺院的职称与职位,亦是多有了解。
若按职称来分,则寺院中的僧人,大致可分为:和尚一级;后堂正二级、堂主从二级;书记正三级、藏主从三级;烧香正四级、侍者从四级。
而按职位来分的话,则是有方丈、长老、知事、西座等各种职司。
这其中,首座,也称西座,他是住持的接班人,一般来说,在未有长老在寺的情况下,若方丈有事不能亲自掌管寺庙,便由他来负责全寺运作。
而都监之职,是寺院戒律监察机构的主管,负责监督、检察各部门班首、执事的工作,他的职称往往是堂主级别的,也有后堂级别的。在有的寺院,也有住持或首座亲自兼任都监职务的情况,但不多见。
至于维那,则是负责寺院佛教仪式法则和一部分纪纲司法,职称原则上是堂主级别。
赵一度向李夔与三名僧人彼此介绍一番,李夔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各位,某想问,昨天上午,你们发现方丈能慧吊死于房梁之上,却是何具体情况,有谁能来说一说么?”
听得李夔此问,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要如何回话。
见三人一番紧张惶然的模样,李夔安慰道:“怎么?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么?不用怕,你等只管按自己之所见,向某讲述出来便是,纵有疏漏错误,某亦不怪责。”
见李夔这般一说,那西座玄敬一声长叹,率先开口。
他低声道:“禀李官爷,就在昨天上午,某等见方丈禅房一直未开,还以为他是因为昨夜念经太晚,误了起床时辰,故亦未尝多想。结果,某等做完早课,一直等到了辰时末刻,都未见方丈出来。众人才着了慌,皆以为是方丈生病未起,这才误了时辰。于是,某等在其房外连声叫喊,让方丈开门,由某等请医官来治。结果某等连喊了许久,却听得里面没有丝毫动静,不由得甚是怀疑。”
“某等心下感觉不妙,遂一齐用力撞门,发现这门亦是闩得极紧,倒是有人在里面刻意抵住了一般。一时之间,根本动弹不得。某等愈是惊骇,遂愈发用力撞击拉门。众人齐齐发力,连撞数下,终于砰的一声,将这禅房拉门,给用力撞开了。”
说到这里,玄敬幽幽一叹:“某等冲入房内,一下就看到,远处的床榻上并没有方丈的身影,整间禅房竟是空无一人。某等惊疑之不际,忽有这维那庆正,发声高喊,说快看房梁,方丈正挂在房梁上呢!听得此语,众人急急抬头上望,果见方丈正悬挂正上头的房梁上,还在某等上头一摇一摆。”
“对啊,当时方丈悬于房梁之状,某站在庆正旁边,亦是看觑得清楚。当时某一眼看去,发现他整个人都似乎被绳索给拉长了不少,且他的脚尖,仿佛还有水珠不时滴下,正溅着某的脸上,令让某悚慄不已。”一旁的庆善亦急急插言。
听到这里,李夔的眉毛,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任由他们继续说下去。
玄敬继续说道:“见得这般惨状,某等既骇又悲,忍不住放声大哭。一时间,竟是不知要如何处置。接下来在哭了好一阵后,某等才想着,要先把方丈的尸首,从房梁上解救下来。于是,某等手忙脚乱地开始寻找工具与器物,准备把这吊死的方丈能慧,从房梁上解救下来。说来也巧,就在这慌乱时刻,房门外复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很快,一行官府中人,便一齐径直闯入,说他们是李节度所派之人,前来接其母吴老夫人回归节府。结果他们在那士楼内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吴老夫人等人的下落了。”
“听得这话,某等几乎吓昏了过去。要知道,吴老夫人若是在本寺失踪,那对于全寺僧众来说,无异于是一场灭顶之灾!一时间,某等再顾不得放下那方丈下来,反而皆是急急跑去居士楼等处,去与那些节度人马一道,一同四下找寻吴老夫人一行人。”
说到这里,玄敬一脸悲色:“只是某等四下苦寻,从居士楼找到各处佛殿,更发动全寺僧众,一齐出动,找遍了全寺上下每处角落,竟根本就没有发现半点吴老夫人等人的踪迹,就好似他们突然凭空消失了一般。结果这些节度人马寻人不见,顿是恼羞成怒,立即将全寺僧众一齐控制起来,集中关押在一处偏僻佛堂之中。接下来外面是何种情况,某等便是再无知晓。一直到现在,某等才被赵司马唤了过来,说是有位从外地来的办案高手李县尉,可以调查此案找出罪证,让某等立即过来,来此方丈禅房对质询问。”
说到这里,玄敬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向李夔说道:“李县尉,还望你速施妙手,侦破此案,找出方丈之死因,救回吴老夫人等人,还某等一个清白,救全寺上下性命啊!”
玄敬哀声说完,那都监庆善与维那庆正,亦是连出悲言,请李夔速施援手,救他们尽快脱困。
见他们这般哀语,李夔却是面无表情。
然后,他的目光,移向了一旁的行军司马赵之度。
赵之度见他望向自己,知其用意,便接着说道:“李夔,这些寺僧被集中关押后,某便与李节度匆匆来此。李节度带着一众手下,开始在整座千佛寺四下探查,想尽快找出吴老夫人的下落。而某则是来到这方丈禅房,把犹然高悬在房梁上的方丈给放了下来,又用盛了冰的木柩,暂时装殓他的尸首,便要等那仵作来验看。”
“那仵作可曾来看过?”李夔立即问道。
“某当然来看过!”
赵之度尚未回答,忽从门外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叫喊。
李夔抬头望去,却遥遥见得,一名穿着仵作服饰的胖硕老汉,与那面目阴沉的节度使李昌符,一齐向禅房快步行来。而在他们之后,尚有多名节度府的官员,与他们一道尾行而来。
赵之度苦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李夔你看,这位穿仵作之衣者,便是凤翔府城的王仵作,姓王名威。此人乃中府中积年老吏,办过多起案子,经验丰富老道,颇受李节度信任,这才有资格与他并行而走呢。估计呀,他们此番前来,是要来向某等讲述这方丈能慧的死因了。”
李夔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很快,李昌符与那王仵作一道,以及后面的一众官员,从门外纷纷进入。
行军司马赵之度与李夔等人,纷纷上前参拜:“见过李节度。”
李昌符点了点头,算是回礼,便立即向李夔问道:“李夔,你已看过了这方丈能慧的尸首了么?那你可知道,这能慧到底是死于何因?”
“禀李节度,某已看过能慧之尸首,并已查出了这能慧的死因。”李夔说到这里,却又轻轻一笑,扭头对一旁的仵作王威反问道:“听闻,这位是凤翔府城有名的王仵作,却不知,你查明的死因,却是如何?”
那王仵作见他提起自己,顿是冷笑一声,昂然道:“你就是汧阳县来的李县尉吧?方才那胡巡官,已向某提起过你,说什么你断案如神,从无失手,怎么如今验看尸首查清死因,却反而要来先问王某,岂非可笑。”
见此人身为一名仵作,职位低微,却是言语倨傲,多有讽刺,李夔心下,十分不是滋味。
不过,他的脸上表情,却犹是十分平静,淡淡回道:“李某虽然亦懂些验尸之术,但此番远来凤翔,自是客随主便,愿先听王仵作之讲述,再来一叙自家拙见。”
见这李夔身为县尉,却还颇为知趣,王仵作心下得意。
他又有意要在节度使李昌符面前,好好地显摆一番,遂朗声言道:“各位,王某不才,身为凤翔府城仵作,吃这碗官饭,却已有近三十年了。如今与李节度一道来此,某也不耽搁诸位时间,现可以明告各位,这方丈能慧之死因,乃是死于先被人勒死,再被假作悬梁自尽之状。”
王仵作的话音刚落,房间里顿是有如盐粒洒入沸水一般,响起一片嗡嗡声。
各人对于王仵作的这番判断,皆是十分惊讶,却又没有人敢出言反驳或置疑。
毕竟,王仵作多年的经验摆在这里,他能说出这番话来,自是颇有权威。
而听到王仵作这话,那三名和尚,西座玄敬、都监庆善、维那庆正,俱是一脸死灰之状。他们垂下头去,根本不敢抬头与王仵作投来的咄咄目光相对视。
就在王威顾盼自雄之际,李夔却是冷冷地反问了一句:“王仵作,你说这方丈能慧的死因,是先被人勒死,然后才被吊上房梁做成缢死之状,却有何验证?”
“有何验证?这还简单么。”见李夔出言反问,王仵作顿是呵呵一笑,脸上便泛起了不屑之色:“各位,你们都听说过那吊死鬼吧?要知道,那吊死的人,舌头都会伸出老长,甚至有的伸出口外,足足有三寸多呢!而你们再来看,那方丈能慧吊在房梁上,他的舌头却是半点也未吐出口外,倒与正常死亡之人完全无异,如此明显异状,岂不十分蹊跷?要知道,先前某与赵司马等人,进得屋来,将这方丈能慧从梁上放下来后,你们猜,发生什么事了?”
他这句话,让众人皆是眼巴巴盯着他看,众人的好奇心被吊得老高,急等他说出下文。
王仵作见自己掉起了众人的胃口,心下又是颇为得意。他故意咳了一声,这才提高声音嚷道:“当时,某等将能慧从房梁取下,却发现,他的脖子上的绳索套得极紧,似有人用力勒在他脖子上一般,怎么也取不下来!诸位,这人若是要自缢吊死,那绳套大小,自然怎么也要要容得下脑袋钻进去。可这能慧脖颈上的绳套,却是死死缠在脖子上无法取下,直到某用刀子割断绳子,才将颈脖给松开。试问,若是能慧死后,脖颈的绳索都取不下来,那生前的他,又是怎么套进去的?这分明就是有人将其勒死,再吊去房梁上的!此乃明证,毋庸置疑!”
王仵作一语说观,一旁的节度使李昌符,顿是微微颔首。
而围观的众人,又开始低低地议论,他们的话语传入李夔耳中,却是赞同王仵作的居多。
“谁说这死者没有伸出舌头,就一定是被人勒死的,这般话语,未免令人难以信服。”
在众人的议论声里,李夔的这句冷不丁的话,有如一声炸雷,震响在每个人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