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舟从衬衣口袋里掏出来一盒烟,黄鹤楼软蓝,新阳附近旧时代都市的名烟,看样子,是矿场掘进出来的高级货。
老头用机械手弹弹烟壳,一支黄褐色的烟嘴弹了出来,张方舟递给李存,李存没客气,抽了一根塞耳朵上,再抽一根才点了起来。
张方舟愣了一下,又嗤笑一声,有些意味深长地摇头说道:“小蛮这是找了个什么朋友。”
吸气的瞬间,烟草在炽热中滋滋蜷缩成细微的橘红色。
“张教授,我昏死前,看到杀手进了石工的书房,翻了好一阵。”李存在那个塞满了烟头当烟灰缸的大陶碗上抖了抖烟灰,又嘬了一口:“小蛮昨晚回家也发现书房被人翻烂了。”
“那他们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
“没有?!你怎么知道的,这事可决不能乱猜!”
“因为案发后,他们又去了石工家一次。被我……”李存抬手做了个开枪的动作。
“噢!那,那就好。”张方舟的眼睛恢复了平静:“他们应该是在找论文。”
他果然知道。
李存装傻地问了声:“论文?”
“对。论文。耀阳观测和推算出了气温即将回升,渔阳、星阳、穗阳的几个观测站发回的数据代入到大气动力方程组后,他发现……”张方舟刚要开始滔滔不绝,一看李存的模样,自嘲似的摇着头笑了一声:“跟你说这些干嘛。总之,耀阳推测出凛冬将要结束了。”
“什么!?凛冬结束?”李存夸张地演着戏。
“是的。但有两个问题。第一,我不太确定他的推算是否准确,耀阳也没给我看过完整的计算过程。第二,学院的差分机使用名额很紧张,我已经尽量给耀阳分配了,但他其实还没算出具体结果。”
张方舟把烟头摁死在烟灰缸里:“你应该能明白,如果气温真的如耀阳的推算即将回升,将会彻底颠覆新世界。他们应该是怕这个秘密传出去。”
有破绽。
石耀阳明明已经算出了结果,大升温就在十年后。
可张方舟为什么说他还没算出来。
是石耀阳发现他不对劲,没把结果告诉他?
还是石耀阳告诉了他,他只是信不过自己,出于谨慎而这么说的?
李存也不敢确定,只能继续试探:“你们工程师的事我不懂。我只想帮小蛮问下您,到底是谁要杀石工?”
“他们留下什么线索没有?”
“没有。但我知道杀手用的是一支五三式步骑枪。”
“什么?!”张方舟那只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机械手拍案而起,一番话涌了上来整个人提着一股气看起来特别头重脚轻,可他终究又把那番话生生咽了下去,颓然地撑着桌子慢慢坐下:“警察?警察。哼。倒也说得过去。”
“怎么说?”
“小伙子,看样子,你是外城区的人吧?”
“是又如何。”
“你先别生气。我是说,内城区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张方舟起身给李存冲了一杯热水:“喝口水,我慢慢跟你说。
你到过内城区么?
我知道外城区什么样子,肮脏,破败,拥挤,无家可归者甚至会为热力管道底下巴掌大的地盘大打出手。
但内城区不是,街道宽阔不说,他们甚至奢侈到用一枚蒸汽核心做了辆洗扫车专门用来扫马路。
街道两旁,商场,餐厅,娱乐城应有尽有,对了,外城区那两个养殖场和工业温室里,其实定期会往内城区运送新鲜蔬菜和鸡肉猪肉。怎么?难道你以为那么巨大的养殖场和温室,就只能收获那么点逢年过节才会拿到中城区和外城区拍卖的天价鲜肉吗?
不是的。
内城区那帮瘪犊子,最擅长的就是操纵人心。
报纸,广播,限量供应的物资,复杂的晋升机制,他们就是用这种可控大小的希望,来维护他们的锦衣玉食的。
所以,耀阳的研究如果出了结果,你,我,就是最大的受益者,而他们,就是最大的受害者。
因为一旦气温回升,他们用来‘奖励’我们的东西,你管它是矿场发掘的旧时代冷冻肉,还是养殖场出来的他们不吃的猪大肠,一瞬间都会变得无比廉价。
他们绝对不会允许人心不可控的。
对耀阳的研究恨之入骨的人,有且只有可能是以方市长为首的内城区贵族。听说上半年刘副市长的死,恐怕跟他也有关系,但流言被方市长强力镇压了下去。
也是,新阳唯一的武装力量,警局局长何兵是他小舅子,谁敢冲他们多嘴?
所以你说凶手是警察,其实我一点都不吃惊。”
“有道理。”李存点点头,不管张方舟是出于什么原因,是的确不知道论文的真相,还是提防自己而故意隐藏,至少,他现在的分析是没错的,但还有个问题:“我听说石工最近去泰山社借了好多钱。”
“啥?”张方舟十分惊讶地看着李存:“借钱?他借钱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我和小蛮怀疑,石工被害跟泰山社也有关系。毕竟我就是……”
“对啊,你自己不就是泰山社的人么?”
“是。但我只是个nobody,只是帮凶手承担罪名的替罪羊。”
张方舟沉吟了一会,咂着嘴说道:“两种可能。要么,泰山社也掺和进来了,但可能性不是很大,方市长想除掉泰山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新阳城里都知道;要么,就是故意给泰山社泼脏水。等等,你确定耀阳跟泰山社借了钱?”
“确定,很确定,而且数目不小。”
“我怎么不……不是,这傻小子,缺钱怎么不跟我说!”张方舟痛心疾首地拍了下桌子:“小伙子,我看这事,恐怕还真得从泰山社入手了。”
“明白了,谢谢张教授。对了,小蛮让我提醒您,她父亲这事……不管凶手是谁,总之,她担心您也被盯上了,请您务必小心。”
张方舟起身把李存送到门口:“我这条老命,老天爷要收的话早就收了,你们不用担心我。还是那句话,耀阳的研究关系到新阳……不对,关系到全人类的未来,他一定留下了什么,让小蛮务必要找到。”
“放心。”
“对了!”张方舟突然想到了什么,扶着门叫住了李存,但他在迟疑,想了半天才终于开口:“告诉小蛮,今晚老老实实在家,不要乱走动。”
“哈?为啥,今天不是跨年夜么,好不容易不宵禁。”
“你别管为什么。”张方舟非常严肃地盯着李存:“告诉她,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绝对不要出门!”
咣。
门关上了。
李存走下楼梯,手揣进皮夹克的口袋,用手指轻轻转了转那枚金戒指。
张方舟那张皱缩的老脸严肃成那样,又神神秘秘地啥话都不肯说,今晚又要发生什么?
凶杀吗?
那可真是太不奇怪了。
等等!
李存头皮嗡地麻了一下,他想到了昨晚来杀人的罗大成,让小蛮别出门,难道……
他不敢多想,现在他的事已经随着巴尔虎的文章传得到处都是,再加上他死而复生不说,还在停尸房偷了戒指,警方肯定发了疯似的在到处找他,那绝对不能去警局找石小蛮。
一天一夜没吃没睡了,李存困顿到了极点,晚上不仅要去铁拳格斗场调查到底是谁陷害自己,再加上张方舟说的,今晚注定不太平,他急需养足精神。
=====
从张方舟家出来已经是七点多了,街面上人最多的时候。
到处是赶着去上班的行人,叮叮当当的蒸汽轨道列车在车站嗤得一声冒着白气停下,咣当咣当的打开车门,把他们一口吞掉。
李存裹紧了皮夹克,抓着列车把手一跃而上,把脸深深埋在夹克的衣领中。
轨道车经过铁轨连接处的缝隙时,总会嘎达一声颠簸,颠簸和摇晃中,列车吱地一声到了站。
李存要去巴尔虎家。
他自己家是去不成了,再说能去他也不想去。
外城区嘛,就像旧时代的贫民窟,混乱,低矮,破败,罪恶和凛冬都没将其灭绝的老鼠蟑螂一起滋生着。
外城区最多的是什么?
穷人。
其次才是蟑螂,再次才是老鼠。
穷人唯一住得起的是集体宿舍,李存也不例外。
这些一栋压一栋的新世界鸟笼中,窄窄的走廊两侧密密麻麻开出了如同蜂巢的小格子间,里面只有床铺号,根本没人去区分性别。
毕竟穷人的唯一身份标签就是穷,在资源紧张的新世界,他们并不配拥有性别这么奢侈的标签。
李存住的十六人间里,男女老少都有,基本都是劳工,微薄的薪水根本付不起单间,只能这么凑合活着。室友中甚至有一家三口,老公一张床,老婆孩子一张床,各睡各的呗,鬼知道他们是怎么在人像蟑螂一样挤压着的集体宿舍中忙里偷闲造的人。
李存一想到记忆中那个硬板床,和被罩有油亮到有些发亮的薄被子就一阵摇头。
而巴尔虎,在这个年代都能混个脑满肠肥,他家别的不说,吃饱睡暖肯定不是问题。
他之前自报过家门,李存的手揣在口袋里,左手捏着石耀阳的戒指,右手攥着那把警用9mm转轮,蹬蹬蹬蹬蹿了上去。
笃笃笃。
敲门声后,门后立刻传来一声“诶!来啦!”
唰啦唰啦一阵拖鞋声趿拉到门口,还没等开门,巴尔虎就爽朗地说了声:
“是李爷吧?!”
唰。
门锁拧开。
吱呀。
门开了。
巴尔虎笑盈盈的脸还没露出来,李存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
靠,炖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