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灵敏地捕捉到了巴尔虎的异常，不动声色地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

巴尔虎也没回身，手上还在不停地处理着肉，用密集的言语弥补着自己刚刚的破绽：“张教授啊？嗐，他许是知道点什么，可现在熔炉教大搜查得这么紧，怕是不好去机械学院找他啊。”

“那倒也是。”李存回到了客厅，巴尔虎已经意识到了破绽，那也就不好再在他这里寻找答案了。

只不过，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热腾腾的土豆烧肉端了上来。

李存一边往嘴里?着菜，一边听着巴尔虎的东拉西扯，那张脸努力地躲在香喷喷的热气后面，让各种不着边儿的话语遮盖住胖大的身形。

“李爷听说了么？”

“什么？”

“后天大降温。气象站预警说是能掉到零下50度去。”

“哈？”李存愣了一下，他刚刚拽报纸真的就只是拿来做掩护，压根没注意到报纸上的新闻：“那麻烦了，这么冷的天街上铁定没人，出去查案怕是太容易被发现了。”

越来越凄厉的风从没关紧的窗户缝隙尖啸着掠过，巴尔虎端着饭碗站起身来往窗户边走着，风车的碗里的热气呼哧一下不见了，巴尔虎把窗户重新关紧，回过头来说：“嗯，关键这把降温范围还大。冰坑升降台车站那边明天最后一班外出列车，后面想再出城，恐怕得等到暴风雪过去了。”

“城里要死人了。”

“唉。”巴尔虎难得的多愁善感着，叉着腿坐在那，端着饭碗的手有气无力地搭在膝盖上说道：“天一冷，供不起太多暖气的穷人丢胳膊丢腿都算好的了；再停了车，少了渔阳、星阳、穗阳等地补给，尤其是大量C4植物的秸秆，恐怕连做营养粥的蟑螂都要不够了。真的是得死人了。”

这是新世界都市的宿命。

不管是旧时代还是新世界，都市的辉煌是建立在对周围中小城市的虹吸效应之上的。中小城市的资源、人口，都会跨越距离源源不断地被输送到新阳这种中心城市里来。

但旧时代四通八达交通，公路、铁路、航线、水网，可以组建出如同毛细血管一样复杂而密集的虹吸通道确保这虹吸效应永不停歇，可在新世界，一旦蒸汽列车停运，都市的辉煌就会在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粉饰褪去，露出骷髅。

只不过，这些被暴露出来的骷髅有一个永恒的名字：

穷人。

李存也很遗憾。

比无法继续查案还要遗憾。可他对此无能为力。

巴尔虎一把扯烂了烟盒，剩的几支烟歪歪扭扭全都露了出来，两人都停了碗筷取了一支，就着一根划亮的火柴一起点燃。

房间里，陷入一根接着一根烟雾缭绕的沉默之中。

夜里的沉默中，雪落了下来，越来越大。

中城区的街道上的冗余热量甚至都无法将其融化，街道上罕见的出现了薄薄积雪的泥泞。

第二天一大早，巴尔虎就踩着泥巴点子跑报社去了，寒潮应急对策中有大量的通知要通过《新阳日报》以及几乎随处可见的广播站下达给所有市民，他今天的差事也不会轻松。

而在强力动员下，本来就像是一台巨型蒸汽机的城市，现在压力阀上的指针已经疯狂摇动过了警戒线，在警方和熔炉教的排查敦促下，所有人都紧张地备战了起来。

尤其是那三座作为城市心脏的地心蒸汽塔，工程技术人员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备用件，甚至在附近仓库堆积了大量燃料，以备蒸汽塔万一有什么闪失，好用“燃烧”这种最原始却也最有力的方式重新为城市供能。

街面上到处是巡线员在仔细检查每一条蒸汽管道，重点保障种植区、养殖区和加工营养粥的集体食堂的供热供能。

至于外城区的集体宿舍……

就那样吧。

到时候矿场和工厂应该都会停工，这些可怜人们没法去工作单位白蹭热量，一旦宿舍这些人凑不出钱来，把供热阀上的数字提高一点点，那等寒潮降临时，房间里应该会变成零下一二十度的冰窟窿。

事实上，以往寒潮降临时，都会有几个宿舍停了自己的暖气，挤进其中一间，一方面是一张床上睡三五个人能稍微暖和点，另一方面大家一起凑凑钱，还是有可能付得起更高热量等级的暖气。

李存昨晚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了巴尔虎，就别浪费在吃肉上了，还是多买点供暖，他可不想来一堆人挤着知道他在查案的事。

巴尔虎走了没多久。

笃笃笃。

急促的敲门声。

李存从猫眼后看到一个厚大衣披着风帽的女人身影，尤珊珊。

“这么快有结果了？”李存把尤珊珊让进来，白天分别时她说自己会回书舍，问问哪个姐妹的书友是银行管理人员，去查一下石耀阳借款的去处。

尤珊珊进来摘了风帽，用手套怕打着上面已经冰连冻结起来的落雪：“存哥，查到了。石工的钱打去了穗阳。”

“哈？还真查到了？昨晚虎子可是跟我说，石工的账户查阅权限被提高了很不好查。”

“是不好查。”尤珊珊得意地眨了眨眼睛，像是一个洋娃娃，机械之躯的洋娃娃：“所以你得好好谢谢你。”

“那可不。”李存带她来房间里坐下，尤珊珊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吃也不用喝，打开小腹盖板补充营养液就行了，也就不用跟她瞎客气地让吃让喝，给她杯热水暖暖手暖暖脸就好了。

但李存在想的问题是：“可没听石家在穗阳有什么亲戚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的是，石工极其小心，跑遍了所有储蓄所，分了不知道多少次，一点点把钱打去了穗阳不同的人账户上。”

“不同的人？那怎么查？”

“不好查。也没必要查。”

“也是。如果连我们都能查得到的话，也等不到我们去查了。可穗阳……”

李存陷入了沉思。

穗阳是旧时代南方一座巨型都市，南方的文化中心、经济中心和贸易中心，附近还有一座科技型城市，在新世界，因为两座极其相近的旧都市遗产，尤其是大量的科技人口，导致穗阳同样也已蒸汽科技研发能力著称，穗阳半座城都是机械学院、气象学院、动力学院、材料学院，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学院城。

但问题是。

且不说从没听说石家在穗阳有什么亲戚。而且新阳学界不服穗阳学界已经很久了，两边不说是老死不相往来吧，起码也是个互相不忿的状态，而石耀阳是新阳机械学院毕业的，他导师张方舟教授也是新阳土著。所以很难想象石耀阳这么一个不擅长社交的人，会在穗阳认识什么人。

而且，是很多人。

还分批打钱。

李存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事儿恐怕不是石耀阳自己在做。

“姗姗，你觉得，穗阳有答案么？”

“我不知道。怎么，难道……”

“嗯，我觉得有必要去一趟穗阳，趁寒潮暴风雪降临之前。来得及么？”

“预计明天日间寒潮就会降临，最后一趟车是今天中午十二点。来得及。不对！等等！”尤珊珊这才想起来以李存的身份根本不可能买的着车票：“可票怎么办？”

李存看着墙上的钟。

分针喀擦一声正好摆正，时针随机对准了数字“9”，duang~duang~duang的钟声响起，一只机械报时鸟从座钟下面砰地弹了出来：2151年1月2日上午九点，上午九点。

李存转身就去门口拿了因为塞了一支转轮一支霰弹枪而特别沉重的大衣说道：“我得走了，去黄老师那，他应该能把我弄上车。”

“等等！”尤珊珊也追了出来，甚至一步走到了李存前头抢先走到门口开了门：“我开车来的，我送你。”

李存感激地点了点头。

车子一路飞驰到黄老师家，门口的保安一看是李存直接摁响了通报铃，紧接着就是黄老师被电流传送而来的声音：“放他进来。”

李存没有时间跟黄老师兜圈子了：“黄老师，我得上最后一班去穗阳的车。”

“穗阳？怎么了？”黄老师看出了李存的急迫，这次没搞那些端茶倒水的瞎客套。

“可以不说么？”

“可以。但我是生意人，没有做赔本买卖的习惯，所以如果你还想上车，我建议你赶紧说。”

李存想了想不得不坦白：“石工的钱，打去了穗阳。”

“可你确定穗阳有答案么。”

“我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未来几天的新阳没有答案。”

黄老师看了李存一眼，转身拿起了一部电台：“我送个人过去，把他弄上车。嗯，穗阳。”

两句话就把李存安排的明明白白，黄老师片刻都不耽误地送他出门：“坐我的车吧。”

他看出了李存的疑问，于是一边送人一边说道：

“怎么，难道你以为内城区的人会亲自去车站搬运场卸货装货么？”黄老师送他到门口，他的车早就在那等着了，把李存送上车后趴在车窗上冲司机说：“搬运场。”

司机点了点头，启动了小车上的蒸汽核心，白色的蒸汽喷出。

黄老师披着翻毛大氅看着李存：“我说过的，我才是外城区之王。只要是外城区的地方，就会有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