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是第一次俯瞰新阳的全貌。
新阳车站其实并不在新阳城里。
如果仅按水平坐标来看,它的确紧贴着新阳城外缘;但当我们在地图中加入纵坐标的海拔,将它变成立体的图景,新阳车站,居然要比新阳城的街道高出去近百米。
十年无休无止的大雪覆盖了一切,但雪花被地心蒸汽塔输送来的管道余热融化,又被过滤后倾泻进地心管道变成蒸汽,来为这座城市运转的供能,而地表街道上无处不在的动力管线和热力管线所释放的热量,始终让地表保持着裸露;可它们的热量覆盖范围之外,日复一日混着冰粒的大雪就在城市之外如同山峦一般堆叠起来,以至于新阳就像是掉进了冰原中的一座巨大冰坑那般。
所以,在飞艇无法起航的天气,进出新阳的唯一通道,就是冰山之上俯视着新阳全城的车站。
李存从地面分站,跟随着泰山社搬运场的劳工头子一起,在动力管道送来的滚滚白烟中,踏上了货运蒸汽升降梯。
一开始,升降梯导轨是攀附在冰面外缘的,随着高度的上升,动力管道的余热已经不足以完全驱逐开始往骨头里扎的寒冷,可新阳也渐渐露出了全貌。
新阳就像一个摊得无比扁平、又嵌套在一起的三个同心圆锥。
远远望去,三座高耸的地心蒸汽塔,依旧是视野中最显眼的圆柱形方块,就像三座从天而降的神柱一样,不容置疑地伫立在城市中央。
内城区被一圈城墙围住,里面的建筑由内而外从六层高的市政厅,天际线逐渐下降到城墙的四五层高度,渐渐与中城区那成片成片的中层建筑模糊为一体。
而外城区,除了作为泰山社DC区公司办事处的铁拳这么极少数建筑能到五楼,其余绝大多数都是灰压压一片的二三层集体宿舍。
而距离升降轨道最近,看得最清楚的这片低矮、灰暗、破败的建筑,已经来到了城市最最外缘的地方,所有的建筑物外面都肉眼可见的挂着冰棱,那些亮晶晶的寒冰,像是被焊接在建筑物之外似的牢不可破,让人难以想象里面究竟是多冷的空间,更难以想象的是,是什么人能忍受得了这种极端的寒冷住在这里。
三层城市,三种已经在物理高度上做出区隔的身份区隔。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你仿佛能隐隐约约听见内城区沉醉在酒精和致幻剂的迷幻之声、能看见像是尤珊珊那般的可怜人噙着眼泪被他们碾压成血肉;你也能切实地感受着那些自诩为工程师,其实就是在无休止的巡线工作中耗费全部一生的麻木中城市民;当然,那些冰,那些霜,那些雪,被它们封住的那些外城区的惨叫尽管已经听不清了,可你看着他们无声地窒息在彻骨的寒冷中,就像是已经被永久定格的蓝白色照片,这景象反而更加恐怖不是么?
可就在三层城区的区别看得最明显的时候……
升降机已经来到了更高的天空之上。
一瞬间,所有物理意义上的高度区别都消失了,随着那张立体的地图的纵坐标消失,城市重新成了一副二维的的素描图画,除了那两道依旧清晰可见的城墙上飘飘浮浮的飞艇还能证明着什么之外,整座城市就像是摊大饼一样的铺在那。
就在这一瞬间,李存有了一种错觉:
所谓的阶级差异,总有什么办法能把它彻底抹平。
至于这个办法是什么?
一阵寒风穿过无遮无挡的货运蒸汽升降梯铁栅栏。
雪粒子就这么一把甩在脸上噼噼啪啪的。
高度。
没错,就是高度。
只有用一种新的高度,才能销毁旧有的高度。
而就像旧有的高度代表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秩序一样,新的高度,也必须是一种新的秩序。
可它究竟是什么?
李存想不到。
咣当。
咣当。
蒸汽升降机磕磕绊绊了几下,天空消失了。
因为随着高度的上升,冰山不再是垂直上升,而是随着热量的消散,逐渐包围出一个半球状的空间,像是一个揭了一个巨大罩子去的穹顶一般。
升降机无法做曲面运动,因此不得不穿行在冰山隧道中才能继续上升。
但经过刚刚的惊鸿一瞥,李存总感觉,不是的,不是这样,上升的升降机破碎开刚刚开始冻连的碎冰,清澈的冰破碎后白花花的冰碴哗哗地贴着脸落下阻挡着视线,它更像是设计者意识到了不应该让乘客对城市逐渐显现区别、区别又逐渐消失的画面太久一样。
眼前的景象重新变得无比单调起来。
灰黑色的钢铁导轨,灰黑色的钢索绞缆。
蓝白色的冰山隧道,蓝白色的雪屑冰碴。
视野被这两种颜色彻底占据,偏偏它们又就这么贴着眼珠子疾驰而下。
李存闭上了眼不再去想。
或者说,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去想。
他又他自己必须要解决的事:破案!
任由碎冰泼在脸上,先是化成水沿着脖子流进衣服,然后是就这么粘在脸上,就像是一块挂了糊的炸鸡,又放到案板上拍粉。
不知道过了多久。
嗵!
一声巨响后,钢索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收紧声。
升降机到站了,眼前也突然豁然开朗了起来。
但跟李存想象的不一样,这并不是一片纯粹雪白的世界。
他起初以为冰原是完全被冰雪彻底覆盖的,但真正站上来这一刻他就明白了:
风。
像是剃刀一样势不可挡的强风,让那些被冻进冰原中的群山之巅,根本存不住积雪,厚重到几乎已经实体化的北风夹着雪粒,犁庭扫穴般一遍遍把只露出一角的山峰来回刮得一干二净,朝北的岩石被风剥蚀的坑坑洼洼,而朝南的岩石外,则密集堆积着因挡风的岩石大小不一同样也显现出大小不一的坚硬的舌状突出雪片。
山岩,岬角,灰褐色点缀的主体颜色也不是洁白,而是一种深邃的钴蓝。
而遍布着大片大片贯通缝的钴蓝色,毫无保留地衬托着这片冰原最吸引眼球的一点——
壮阔。
壮阔得像是一片凝固的海。
静悄悄得只听得见死亡的叹息。
“海面”上,一阵风吹过,地表的积雪,不对,是极密极细的冰粒被狂风飚起。
原来,风真的是看得见的。
那些雪白,又被即将被乌云吞噬的残阳急不可耐地剥夺,转瞬就变成一些耀眼的亮光。像是太阳和冰晶碰撞的火星,刺眼,短暂,而且危险。
但危险往往就是最迷人的。
李存看得有些傻了。
“本次列车开往穗阳,车门即将关闭,请尚未登车的旅客立刻登车,持站台票送行的旅客抓紧时间立刻站台。”
车站喇叭的播报声把李存从短暂的失神中拉了回来。
泰山社的劳工头子也拍了拍他肩上的落雪,递过来一个证件:“兄弟,等下你上动力二车,上面都是咱的人,我都交代好了,铲煤加水,你想做就帮两手,不想做上去直接睡觉就行了,没人支使你的。动力二车脏是脏了点,可有一样,绝对暖和。”
李存明白了。
内城区这帮人提防之心可真是大,居然把动力车也分成了两截。
头车才是蒸汽机和蒸汽核心所在。蒸汽核心已经在车站供能管道充过能了,列车到时候会优先使用蒸汽核心的储能,只有能量不足,或者蒸汽核心出现故障时,才会由二车这帮人往炉膛里添加燃料。
不过也好,没人打扰反而更好。
“谢了。”李存点点头直奔二车而去。
他上了车冲那些一脸灰的铲媒工们点头示意,这帮人早听说是大人物安排来的,识趣地点点头后就聚到旁边不再打扰,李存找了没人的角落一屁股坐地上,此时蒸汽核心已经在预热了,烤得二车地板的铁皮都暖洋洋的,李存揣好了大衣和渔猎包,不动声色地摸了摸里头放着的转轮、短霰弹枪和豪华短步枪。
有这三样在,他敢保证出不了岔子。
刚坐下没多久,“呜,呜呜”,列车发出一长两短的轰鸣,车头的管道像是泄洪一样喷出声势浩大的白烟,车轮开始慢慢带动履带,履带板转动时嘎啦嘎啦地响声很快就越来越密集了起来。
披着一身冰渣的车站被甩得越来越远,列车一头扎进了暴风雪即将来临的钴蓝色冰原。
李存侧身歪头盯着车窗外的景色,哪怕是一道云,都跟他前世见过的那么不同——
新世界没有一片完整的云。
肉眼所见,全都是一道道的灰色长条,南面的稍微好一点,离那个半死不活的太阳近点的还能呈现出柠檬黄色,像是点了金的笔直箭矛。
肃杀之气不仅仅停留在天空中,地面上也是。
脚下这列列车根本不敢采用轮式,只能使用履带,因为远离城市后,那些冰山互相撞击后的恐怖裂痕就越来越嚣张地出现在了列车两旁,巨大的冰块被斩切、被翻倒、撞击别的冰块后先是分裂,再发出一阵像是人撕扯皮肤时的呲呲声,悲剧一般地匍匐在胜者的身边。
他沉醉在景色中。
两个劳工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挑了挑下巴,明明已经画蛇添足地把自己暴露了,还非要欲盖弥彰地嘀咕着:“我去撒个尿。”
然后鬼鬼祟祟地拉开车门钻了出去。
他们以为李存没注意到。
但其实李存的余光一直在盯着动力二车中所有看起来又粗又笨的底层劳工们。
脏兮兮的衣服,脏兮兮的脸,脏兮兮的车厢。
李存握紧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