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在怀里握紧了枪的时候,列车已经南下到旧时代的洞庭水域。
凛冬降临时的那场恐怖凌汛,把洞庭足足扩大了一倍。
一个个巨大的冰棚以巨人之力推挤、割裂着浮冰继而堆叠上去,以至于最大的那个层层压在冰盖上,最终形成了一个数十米高的巨型冰崖,一侧是钴蓝色的,以小于九十度的角度斜插入湖,一侧则铺满了落雪以灰白色光滑而平缓地伸入。
以这个冰棚为中心,附近的几十个冰棚统统已经被从南极远道而来的企鹅们占领,密密麻麻黑点一般,冰棚西侧数百米的缓坡成了他们的产卵地。
连同游荡在洞庭冰湖中,从贝加尔湖冲出来的淡水海豹,如果不是极端寒潮的袭击,现在本应该是星阳人的丰收季,湖中的鱼,海豹的肉、皮、油脂,企鹅的肉、蛋、羽毛,将是他们与新阳交换工业物资的本钱。
但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眼下的极端天气绝无户外作业的可能,不仅仅致命的低温,还有一道道突然出现的白毛风像天神的鞭子一样抽打在冰原上,冰面上的雪粒像飞沙一样唰唰啦啦作响,扫在动辄几十米长正在推进中的透明蓝色浮冰上。
风越来越大,雪也越来越大。
钴蓝色正在褪去,一种混沌的灰白色正在逐渐占领眼前的世界。
就像是新阳清晨时隐瞒了地心蒸汽塔所在的浓雾。风雪也让群山一般起起伏伏的冰棚失去了踪迹。
“如果要搞事,恐怕洞庭的冰棚群就是最好的动手地点了。”
李存在心里默念了一声,看着那片从天顶一直垂到冰面的白色风雪,脚下这辆由两节动力车厢,五节货运车厢和三节客运车厢做成的履带式钢铁怪兽,都像是一串泥丸一样渺小。
等等!
风变慢了!
雪也变慢了!
原本在迅疾的风中以肉眼看来早就连成线的雪粒重新一粒一粒清晰可见。
死神之眼的被动一瞬间启动,李存立刻意识到还真让自己猜着了。
但直觉告诉他,危险并不在于车厢内那几个蠢蠢欲动的劳工,而是……
在风雪中!
他闪到了一个角落用余光提防着劳工们,绝大多数注意力继续盯着冰原。
雪粒像是定格一样的瞬间中,李存这才发现列车距离最近的冰棚居然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冰棚垂直侧的钴蓝色中,一个闪烁着的危险寒光擦着冰崖飞了过来。
李存睁大了眼睛心里骂了一声:“靠!猎鲸枪!”
像是电影中的画面,一个慢镜头后,紧跟着的是一个加速镜头,沉重的猎鲸枪带着“呜呜”的破空声直奔第一节的动力车。
咚!咚咚!
第一支枪准确无误地击中车头后,另外两支也随后而至几乎同时命中。沉重的枪头钻透厚重的车皮后,原本收束起来的穿透体展开成一个粗笨的伞状,伞尾牢牢支撑在车厢外壳上。
紧接着,原本冰棚遮挡住视野的位置上,三辆山丘一样的重型蒸汽卡车出现在了。
李存乘坐的列车有点像旧时代的火车,无非是宽点、高点、大点,长宽高基本都是旧时代火车的两三倍罢了。
但这三辆重型蒸汽车则完全不一样。
如果说蒸汽货运列车是放大版的火车,那这三头巨兽,就是放大版的贝拉斯75710重型矿卡。
贝拉斯75710标准载重达到了恐怖的450吨,往它车斗里摞几千个人是没啥问题,尺寸也达到惊人的程度,20.6米长、9.87米宽、8.16米宽。
什么概念?两层半楼那么高,只需要五辆车就能塞满八条分道的标准跑道。
这还是李存前世21世纪10年代的科技,到凛冬还未降临时,人类已经能打造足以让贝拉斯75710摆在旁边都像个趴窝小虫的超级矿卡。
尤其是为首的这辆最为巨大,简直就是一座钢铁的小山一样,与其说是冲了过来不如说是盖了过来。
枪头击中列车车头后,这几头钢铁怪兽的脸颊上,伸出几条粗壮的钢柱,就这么狠狠斜插到冰原中作为刹车,在冰面上犁出两道河道般的沟壑,一人多高的超大号绞盘立即锁死,粗壮的钢缆瞬间绷直。
如果从天空中俯瞰下来,李存所在的列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嘶鸣声后,在冰原上甩出了一个庞大的圆形。
而身处在列车上的李存,则跟那几个劳工一起,被巨大的惯性死死摁在列车一侧的车厢壁上动弹不得。
得亏是在动力二车,要是在最后几节客车上,恐怕脑浆子都要给甩出来了。
那几个劳工一从容不迫地贴在车皮上刚准备往怀里摸刀子,李存一手霰弹枪,一手转轮枪,笔直地伸过去往他们脑袋上空砰!轰!的两枪。
“再动,子弹就长眼了。”
哪怕是在金属剐蹭冰面的牙酸声中,那两声枪响也是如此突兀。
几个劳工识趣地不再去摸索刀子,但脸上,却是各种轻蔑的冷笑。
漫长的甩尾,横摆出去的列车终于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你们是谁?”李存问道。
“你别管我们是谁,等下有人要见你。”那几个劳工还是冷笑着。
“泰山社的人?”
“泰山社?!”他们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紧接着是一阵张狂的大笑:“哈哈哈!泰山社算什么虫豸?”
“想来也是,黎明号怎么会投靠泰山社。”
在看到那辆最为巨大的蒸汽重卡的时李存其实已经猜到了,就是大名鼎鼎的冰原劫匪黎明号。
但他好奇的是,自己不是被黄老师安排上车的么,怎么这群冰原劫匪会跟泰山社有什么勾结。
“兄弟,收了枪吧。我们不想伤你。”
“那还掏刀子?”
“嗐。是怕你万一不信,只能强行让你去见见他。”
“那你猜对了。我信不过你们。”李存冲车窗外,从黎明号上下来一个个手持枪械的劫匪们继续说道:“我也信不过他们。”
“没有‘我们’和‘他们’,我们都是一起的。”
“于我而言没有区别。说吧。”李存也确实看出来了这几个人的确没有什么杀心,于是收了枪:“是谁要见我。”
劳工朝窗外努了努嘴。
劫匪们已经逼近了列车,子弹嗖嗖地横飞着跟列车上的武装押运员们交上了火,但很明显,没有一发子弹是冲着动力二车而来的。
子弹叮叮咚咚撕穿着铁皮。
不管是车头还是车尾的押运员们本来刚刚就被惯性甩得头昏脑涨,仓皇间的反击根本不成体系,很快就被三辆车上下来的百来号人击毙。
枪声停了。
李存看到人群中零头的那个,皮大衣下皮夹克,衣领隐约露出来了企鹅羽绒服,把海豹皮帽子一摘,就这么在寒风中拉开了已经结霜的防寒面罩,重重地吐了一口白色的哈气。
李存第一反应就是:粗壮版张涵予,连打扮都跟《智取威虎山》有几分神似。
列车车厢在利斧之下脆弱地不堪一击,劫匪们冲天放了几枪空枪后,欢呼着冲上了车。
很快,货车上一箱箱一袋袋的货物,就在曾经的旅客现在的俘虏们的搬运下被弄了下来,重新运上蒸汽重卡的货舱。
一阵嘈杂且沉重的脚步声之后,噗呲~~~,动力二车跟后车厢连接的车门被打开了。
那个新世界“张涵予”大剌剌地一边从怀里摸烟一边走了进来,就离李存只有一步的距离停了脚,自己叼了一根烟,把烟盒抬到李存的眼前轻轻摇了摇:“李存?”
李存拿了一根:“是我。怎么?”
“张涵予”没说话,浑身上下拍拍打打地在那找打火机。
李存拿出自己的火凑过去,噌地一下点燃。
“张涵予”在嘶嘶的烟草燃烧声中用力嘬了一口,歪头过去抿了下嘴,喷出好大一团烟雾,又噗噗噗地吐了吐因为没有滤嘴而进到嘴里的烟丝碎屑,这才用烟指了指他:“你知道我是谁么?”
李存把火机拉到自己嘴边,另一只手挡着风说道:“不知道。但猜得到。”然后才点了烟。
“说说?”
“周铁男,黎明号匪首。报纸上见过好多次了,这不用猜。”
“哎。那倒也是。”
“你找我干嘛?”
“我?我找你?”周铁男一只手揣在皮大衣里,拿着烟的手一摊,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环顾着四周笑了起来,周围一群劫匪也跟着欢快地笑起来,他嘿咕嘿咕笑了两下,夹着烟塞回嘴里:“要是我找你的话,你早就是死人了。”
李存真的懵了。倒不是周铁男的狠话,他很确信自己没那么容易死。
但问题是……
“哈?如果不是你,那是谁?”
周铁男没说话,继续嘬着烟,那道从眼角一直到嘴边的刀疤都跟着一抽一抽的。
人群安静了下来,只剩他俩手里的烟草燃烧时蜷缩的嘶啦声。
紧接着,一大群劫匪后面传来了脚步声。
咚。哒。
咚。哒。
一声沉,一声轻。
一声慢,一声快。
一声艰难,一声灵便。
没多久,脚步声在人群后停了,周铁男带头侧过身子来,人群就像是被礁石劈开的浪一样,齐刷刷侧身让出了一条过道。
过来的那个人一头银发,松弛的两颊和下巴上杂草似的乱遭胡,滑在鼻头的黑框眼镜后左眼是浑浊的眼球右眼则是深深凹陷的空洞。
其实他根本不用出现,李存就已经根据脚步声猜到是谁了,因为脚步声中那个又沉又慢又艰难的声音只能来自一条机械义肢。
而义肢的主人李存不仅亲眼见过,而且每次有事发生都会反反复复在他脑海的阴谋之雾中晃荡——
石耀阳义父,石小蛮爷爷,新阳机械学院教授,凛冬幸存者,旧时代遗老,独臂独腿独眼的三独老者。
张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