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卫士见着皂袍青年款款而来,撩起帘子给里头投放一个眼色。
堂下踱步的夏承德颔首低眉,开始骂骂咧咧大声苦述着,内外皆可闻。
“吴三桂个狗娘养的山炮,六千步骑走的浩浩荡荡,光是骡车便拖走了八十余辆,他是准备到松山蹲坑不起了?关键是这厮拖家不带口,数千在册军户,光把里头年轻能干的女人给带走,听说其中还暗藏有他新收的几房小妾,给咱留下数千老弱病残,这不是在纯心恶臭咱们嘛。”夏承德说得咬牙切齿。
“他吴三桂家眷都在京城,自然无后顾之忧。只需在明面上躬先表率不携妻老,麾下将士又有什么好反对的呢?何况昨晚还去见了高起潜。”正坐大案的刘肇基抚托眉案。
“这没带把的死太监,我就寻思着这武举出身的吴三桂怎么能想出这么阴损的招。”圆头副将啐了口沫。
恰逢刘景渊入帐。夏承德连是引手招呼了几声贤侄,也不等青年作问,主动将事情大致告悉之,非得刘景渊评评理。
初入门道的刘景渊一头雾水,小声作问,“这偌大宁远城,容养不下几千了老弱病残吗?那身在松山的士卒们又岂会不寄回部分饷银以供养亲族?”
引得夏承德哈哈大笑,且拍肩青年:“贤侄呀,这排兵布阵我是不如你,可如今这官场门道,你可就是初生牛犊想当然了呀。”说着注向上位,“刘都督,你家犊子你自个教。”
刘肇基锐目瞩向立于堂下的刘景渊:“且不说他们尚能否务农植桑,宁远虽大,却也难有耕田供于他们。宁远军户辖有的耕地本就不多,连年战乱下,早就被势族给瓜分殆尽了,哪里还有地?军户内的服役士卒随着吴三桂而去,军籍自然也被带走,若是吴三桂不肯点头,便难从公文弄文章,为其亲族谋划耕地。
我初来乍到,虽有几份田产,对此却也是杯水车薪。而饷银一事更为复杂,士卒们的饷银若要寄回宁远,必然要经过吴三桂的手,若是他从中作梗暗里扣押饷银,我们对此又该如何?毕竟道阻险长的意外从不会少。总不能由此放任他们的亲族顺遂天命吧?倘若其中有个散失,届时兵部难免会多了几份参我的折子。他吴三桂上面有高起潜作保,可以尽情地拖延时间,而我们养活士兵亲族的钱却是日复一日白花花地流。纵使事情败露,他吴三桂也可以信手拈个军备官来当替死鬼。”刘景渊面色发愁。
“简单来说,只要吴三桂作坏,耕地便批不下来,寄养钱便送不过来。”夏承德挺肚插道。
“便不能与当地豪族商量一二,让他们权且各自播出些耕地,暂解燃眉之急?”刘景渊暗自嘀咕,这招确实有够阴损。
夏承德抓起案沿上那一堆信笺,摆弄道:“你爹看早上行情不对,便早早写好了这些信件送予城内豪族,本来还寻思着他们应该不会驳面,不曾料想回复的都是些‘近年天寒地冻土难耕,家宅自匮行业不振难为济’的鬼话。如今想来定是那死太监从中作梗。”
“宁远祖氏本就亲近吴三桂。高起潜更是督理辽东多年,便是调任期年的洪总督也难奈何他。城中豪族唯其马首是瞻也不足怪。新任辽东巡抚丘民仰才刚走马上任。何况这本就隶属卫所事务...”刘肇基补充道。
崇祯十三年正月,洪承畴奏陈宁远城内营伍纷杂,事权制肘,请军务总于总兵,帝允准。
一唱一和下,两位高级将领显得尤为苦闷。
“本不愿麻烦上峰,现下看来也只能劳烦洪总督了。”眼下事情还未作断,刘肇基怕自己出于小心谨慎的担忧成了他人眼中的捕风捉影,乃至于搬弄是非,中伤同僚的地步,而惹来洪承畴的嫌恶。
刘景渊看着眉头紧锁,语意沉重的刘总兵官,隐约明白他的顾虑。
“此路不通,另辟他径。难道宁远周边便没有愿意帮衬我们的势族吗?”
青年此话一出。引得带甲两人目目相觑,最终竟是灵犀一相笑,不言而喻间仿若达成某种共识。
夏承德搭揽过高瘦青年的肩膀,嘴角勾勒出一抹坏笑,把刘景渊打瞧得略微慌张。
“我一穷二白,你瞅我算咋回事?”青年抬步往后退去,却是教夏承德按住不得动。
“贤侄呀。”圆头大脸的夏副将挤弄眉眼露出谄媚笑容,却是叫人感到一阵阴风猥琐。
“你是没有。可你院里头那位可是出身前屯卫的呀,刚好挨得近。俗话说的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
说到一半,暗想不对头的夏承德改口继续言说,“是伉俪情深呀。”说完拍了拍青年的胸膛,全然一副我看好你的模样。
明朝在辽东的统治,不设立州县管辖,而是成立诸多卫所,以兵戍之。由此应运而生的辽东势族大多是封建地主与封建军阀相结合的军事势族。
其中较为出名的有洪武年间的义州马氏,成化年间的辽阳韩氏(四十余年戎马生涯、前后任辽东都司都指挥佥事二十余载的韩斌曾参与成化犁庭),嘉靖年间的前屯杨氏,还有万历时期以李成梁为首满门富贵的铁岭李氏,天启至今以祖大寿为首满门皆荣的宁远祖氏,姑且可以称作辽东五大势家。
前屯杨氏镇守辽东二百余载,算上如今担任前屯卫副总兵官的杨伦,先后出过6位总兵官、副总兵官,还有数位副将、参将及游击将军。
其中嘉靖年间的杨维藩和杨照叔侄二人皆为抵御外敌入侵先后血染疆场...数代人战死沙场,可谓是满门忠烈,堪称大明“杨家将”。
若非后来满清篡朝,又何尝不会被编传为戏曲而家喻户晓、脍炙人口呢?
只叹青史作泪谈。
若非近年来铁岭李氏和宁远祖氏异军突起,杨氏何至与他下车伊始的老刘家结上姻亲。
刘景渊不禁额汗渗出,昨晚自己吃酒犯浑做了那等糟蹋事,别说是去求人家办事,眼下便是去见上一面都得惶惶不可。
一时之间难拉下脸的他薄唇泛白。
刘肇基瞧着青年面色苍白,随口说了句。“不勉强。”抚额的双指却是搓揉起了太阳穴。
刘景渊端详着上位的口是心非,咬牙一哆口,“我试试。”随即离帐。
帐内两个小老头凑靠在一起,相互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得亏是你,清楚我家这小子的莽性,特地口角泄了风声给儿子。你家夏舒倒是配合,果真把这犊子给撅过来了。”刘肇基竖起大拇指。
夏承德坏笑:“那敢情不是,俺呢,可是特地给我家那崽子提了一句‘刘贤侄外表沉闷,却是藏有着一颗好事活泼的热肠心,想来定然感趣这等杂事。’那崽子当时眉目作舞,想来也是觉得对头,这不阴差阳错下屁颠屁颠地帮咱把是办圆了吗?”
“夏承德,你宝刀未老,仍然老谋深算...”刘肇基晃着指头,一顿猛夸。
“咱们刘都督也不差,还是好戏活。”两个坏老头相互吹捧...
刘景渊吹着风头漫步,总觉得那两人今儿有点蹊跷,平日自己若是常服入军营,应该得讨来便宜父亲的训斥,此遭却是通顺,仿若早为之所。
青年也没有多想,毕竟那两人应该不至于去构害他。
他兜兜转转路过院门景墙数回,终是迈不过槛,且选择到外庭打上几套拳腿供消遣。
日暮。刘肇基回宅,让厨房起灶,平日吃食清素的他特地厨子多添了红烧猪蹄和清炖鲤拐子,将一家子凑在一起简单吃了一顿阖家饭。除却刘景渊夫妇,受邀的还有妾室李氏。
刘肇基并非沉湎酒色之人,原来仅有一妻,即是刘景渊的生母刘氏,如今尚在淮安府赣榆老家待养,如今的这一房妾室是当初关陕平乱时所纳的。
这李氏面容姣好,并不算出挑,可身段却是丰姿冶丽,极具徐娘半老余韵。
刘景渊从后面看过,女人扭起步花来,能馋死一群恶汉郎,饿痒痒会发狂的那种程度,实属绝品。
听说她是被某位贼首从大户人家里掳去的,然后些许是辗转多手,最后让属下献到了刘肇基跟前,也些许是那时刘老爷久居他乡,憋有欲火下便一番承情,事后受了个名分的姻缘。
李氏历尽苦难,性情倒是温顺,不争不抢,因而刘宅内倒也是宜室宜家,一派其乐融融的好景象。
饭桌上,刘景渊并没有因为杨浠在场而拘束,且落落大方掩盖内心想法。
可待到碰巧两人因为块鱼肉击筷一起时,又是主动起筷相让。讨得旁边李氏掩嘴遮盖笑意。
“聚少离多,黏年有鱼,是好兆头。”刘肇基脱口而出...
青年偷瞥了右对侧的女子,她是在小口嚼饭又不能吃快,那唯恐他人察觉的细微顾盼,尤是可爱,着实让他有些忍俊不禁,想来是今晚鲤鱼算合口味。
月儿爬上屋檐,繁星点缀夜空。
天还有点冷,身着皂袍,腰畔还挂有渔篓的刘景渊在外头套了蓑衣,戴上斗笠,操起竹筌便往南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