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现在是个人人敬仰的大英雄。但是在二三十多年前，他只是一个招人讨厌的小孩。”

听到这熟悉的托辞，朱杋心里吐槽道：“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常森抱着两个孩子，脸上露出了追忆的神色。

胡惟庸的那一席话，让他过往的记忆涌上心头。往日的那些遗憾与痛苦总会在不经意间过来死缠烂打，明明是无可挽回无可改变的事情，偏偏最容易让人记一辈子。

“他的父亲不喜欢他，兄长喜欢欺辱他，弟妹十分厌恶他……因为他长着一张很丑很丑的脸，屁股有一根短短的尾巴。

“好在他有一个温柔的母亲，每次在他难过的时候，母亲就会鼓励他，并且坚定的告诉他：‘以后你一定能够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大英雄’。

“他向来自卑和软弱，从半信半疑，到彻底绝望，认定母亲在骗他。

“因为他的母亲也常常受到婆婆欺负，被父亲的正房处处刁难——是的，他的母亲只是一位小妾。

“母亲就连自己都没办法保护好，又怎么能断言他长大以后，一定能成为大英雄呢？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每日过得浑浑噩噩，在周遭的恶意与歧视中，逐渐变成行尸走肉。

“而他的母亲一直在坚信、她不厌其烦，毫无根据地坚信着，说自己的儿子一定会成为一个坚强的人。

“他和母亲住在漏风漏雨的柴房里，时间久了，痢疾、风湿、癣病接踵而至。他们没资格上桌吃饭，没资格面见客人，甚至连家中人都不愿意向外人介绍他们的存在，婆婆和正房把他们视作家族的耻辱。

“他们每日以冷粥剩饭为食，衣衫褴褛，浑身破烂，与养狗、豚无异。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逐渐长大，母亲日复一日的话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他并没有觉得自己该成为什么大英雄，反而心中升起了仇恨的火焰。

“起初只是一簇小小的火苗，但随着母亲的容颜日渐苍老，仇恨逐渐变成滔天烈火。

“如果让他这样毫无意义的度过痛苦一生，那为何要把他生下来，又为何要不厌其烦地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

“他恨透的母亲，恨透了父亲，恨透了这个家，甚至恨透了这个世界。他不想当什么大英雄，只想杀人。

“直至某一日，母亲死了。

“父亲无意间夸了一句母亲的手好看，这引起了正房的怒火。于是正房想要毒死他，来报复母亲，可母亲不同意。

“昔日那个软弱、无能、可悲、痛苦的母亲，在孱弱的躯体内爆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力量。

“母亲死死地抱着他，疯了一般赶走所有想要抓走他的仆役，浑身伤痕累累，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正妻是个薄凉的女人，她对母亲说：

“今天你们注定只能活一个，你们自己选吧。”

讲到这里，常森沉默了半晌。

两个聚精会神听着的孩子，听到关键处突然没声了，他们疑惑的抬起头，看见一向冰冷、不苟言笑的父亲，忽然红了眼眶。

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面对腐败上司压迫他没哭，面对恶劣同僚下绊子他没哭，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身受重伤时，他也没哭。

而此时此刻，泪水却从他脸庞滑落。

世界一切险恶与浑浊，都不敌所爱之人的殷切期望。

常森露出了和胡惟庸一样的笑容，如同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风雪。

只听他继续说道：

“母亲选择让他活下来。

“在临死前，母亲摸着他的脸，笑着流泪说：你以后一定能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的。

“‘为什么啊？’他哭嚎着说，唯一依靠的母亲将要野草般死去，而这也将会是他的未来，‘我能保护谁？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凭什么成为大英雄啊？’

“只要保护了一个人，那么你对他而言，就是无敌的英雄。

“这是母亲临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许，这也是她对自己说的话。

“他在那一刻才猛地惊觉，母亲日复一日在对他重复不切实际的希望，并不是真的认为他会成为大英雄。柔弱的母亲也会恐惧，她也只是一个弱女子，在怀上他时，母亲还只是一个妙龄少女。

“难道母亲不知道他们的处境么，难道她不知到他们根本毫无未来可言么？她知道的，她比所有人都更清楚。

“但母亲仍旧坚持一遍又一遍的说：你会成为独当一面的英雄。

“其实，这些话是母亲在对自己说的，她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要坚强，欺骗自己还有希望，并且试图保护他，成为他的英雄。

“在往日寂静无人的夜里，母亲轻轻拍打着他的背，说着不切实际的期望时，母亲同样在恐惧，同样的绝望。

“但母亲不想把自己的悲哀与绝望，延续到他身上。

“母亲一直在用这种卑微而又可怜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安慰着他。

“直至最后，母亲真的成为了大英雄。

“仅对他一人而言的英雄。

“正妻当着他的面，让家兵斩掉了母亲的头颅，将母亲分尸。

“随后，正妻命令他将母亲的手捡起来，放在托盘里，用红布盖着。等父亲回来时，就上呈给父亲看。

“面对举着屠刀的私兵，他只能屈服照做。

“积压了十几年的仇恨终于被点燃了，那是一罐附骨的毒油，一旦燃烧起来，烧死自己和别人都不可惜。

“他处心积虑，隐忍不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后，用极为残忍的方式，杀死了父亲的正房，并逃离了那个家。

“复仇成功后，他并不快乐，只是觉得很无趣。

“这些年所受的屈辱、歧视与偏见，都化作了天边遥远的灰云，他感觉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母亲临死前的话回荡在他的耳边，他忽然意识到，应该做些什么，让他的一生、让母亲的死，有所意义。

“‘你一定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大英雄的’。

“于是他真的这么去做了，每当他恐惧时，迷茫时，踌躇时，想要放弃时，他就会想起那无数个寂静寒冷的夜，母亲轻轻抱着他，坚定的说他会有着光芒万丈的未来。

“藉此，这一盏微弱的‘灯火’，让他得以度过半生的茫茫黑夜。”

初春的料峭微寒，随着小院里常森最后一句的尾音，让风摘下樱树的花瓣。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问起来，他们并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只是拘泥于一些大人并没关注到的奇怪细节。

而同样将这个故事听完的朱杋，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就连听故事的人都这么的难过，那么故事里的人，该多么的悲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