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很多年前，常森和朱标相交后，他就确定了自己想走的道路。

洪武帝是一个对权力有着畸形掌控欲的帝王。他对贪官的憎恨，源自于元朝的那些酒囊饭袋和叛国朝臣；他对百姓的仁厚，诞生于对动摇朝廷根基的群众力量的恐惧；他监察百官，源自于强烈的孤独与不安感。

没有世家支持、没有血亲帮扶，甚至没有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心腹——洪武帝这一生，注定是孤家寡人。

他将会是有史以来最孤独的皇帝。

早年丧父丧母，兄弟姐妹接连而去，还好有马皇后一直不离不弃，生死相随；虽无远亲，但他有个出色且孝顺的长子——朱标。

常森曾与朱标秉烛夜谈，畅想过未来，他们互相引为知交。但随着时光流逝，两人渐行渐远。

他意识到，朱标未必是个合格的友人，但必然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君主。

他宽厚、仁慈，饱读诗书，熟知兵法，曾和洪武帝南征北战，在众多臣子中威望如日中天，当朝不少文臣武将，有不少都是看着朱标长大的。

也只有朱标登基，才能驾驭住这群彪炳功臣。

而常森的选择的道路，就是追随朱标，帮助他治理这个天下。

大明这种权力高度集中的状态，在常森看来是病态且难以持续的，朝廷这种高强度的运转根本无法维持多久，洪武帝在燃烧士族和朝臣的忍耐力……总有一天朝廷会忽然瘫痪，阳奉阴违，除非陛下杀光他们，再换一批人，而这显然不现实。

新君登基，开辟新气象，才是唯一的出路。

眼下他人微言轻，就算有这份心，也没资格参与国储之争——朱标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洪武帝就已经铁了心让他继承大统了。

除了朝政和人生抱负，常森还有一块心结。

和他的长子常韦陀有关。

已经四岁了，在迟钝的人，都应该有所察觉了。赵仪风早在成亲之前，就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实，但常森一直担心，自己的儿子常韦陀难以接受。

他更担心自己的女儿常开碧，会歧视自己的弟弟。

常森深吸一口气，他将那颗糖随手放进了口袋，回到了后院，站在回廊角落，看着两个孩子玩闹的背影。

此时，常韦陀正和颜清潋在石桌上下象棋。

说是在下棋，但实际上是在搭积木。他们把棋子当作积木，一层一层地垒起来，比谁叠的更高。

这在朱杋看来是极为枯燥且无意义的事情，但两个孩子却玩得不亦乐乎。

‘愚蠢的人类幼崽，’朱杋心说，‘也难为私塾先生了。’

颜清潋还好，她天生比较聪慧，也很早熟，在大人面前很乖巧；反观弟弟常韦陀，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比常人慢一拍。

而且朱杋注意到，常韦陀的犬齿很长。

在同龄人牙齿还没有发育完全的时候，他就有一对长且尖锐的虎牙，这导致他下巴发育有些变形。本就不怎么好看的容貌，因此而越发丑陋。

常韦陀圆乎乎的小手堆着棋子，一不小心让棋子全倒了下来，他也不气馁，继续一点一点往上摞。

颜清潋见状，就停下来等一等他。

“姐，今天先生说，我是天生异香，那是什么意思呀？”常韦陀一边玩棋子，一边问道。

“天生异香？你是不是记错啦？”

“没有没有！”常韦陀摇头时，手还小心翼翼地护着棋子。

“你肯定记错啦，”颜清潋奶声奶气道，她像个小大人，说道：“书上只有说，天生异相的人，不是天生异香。意思就是说，一个人长得和其它人很不一样。”

“哦。”常韦陀并不关心这个，他只是担心先生闻出他藏在身上的零嘴，那味道可香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朱杋和不远处的常森听到这话，心中皆是一惊。

“对啊！我才注意到，他爹他娘都没这么磕碜，他爹不会是被绿了吧？”

这是朱杋的第一反应。

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常森他老婆如花似玉的，没必要找个这么丑的情夫，更何况这是龙凤双胞胎——他和他姐姐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颜清潋颜值从小就在线，粉雕玉琢的，说话可爱又好听，人也聪明乖巧，任谁看了都喜欢；

反观常韦陀，蒜鼻头、小眼睛，下巴还是个地包天，长得丑人也笨，和他说话很费劲，看着就不讨喜。

“这种两极分化，对孩子的童年成长很不利啊。”

以朱杋后世的眼光来看，这势必导致弟弟会越来越自卑，甚至会影响姐姐，让她变得骄傲、厌恶原生家庭，甚至导致亲情观念的淡薄。

“这么一想，我好像从未听她提起过她的弟弟，每次聊到和家庭有关的话题，就会被她以出家人不念凡间事为由岔开……难不成这和颜清潋的心结有关？”

就在朱杋为这两个孩子的未来表示担忧的时候，常森走过来了。

他坐在石桌边，笑道：“在玩什么呢？”

颜清潋声音软糯，搭话道：“我们在比谁的棋子摞的高。”

“谁赢啦？”常森又问。

朱杋心说：你瞎？两摞一高一矮的棋子你看不到？

但孩子很喜欢这种白痴式的互动，颜清潋瞥了一眼失落的弟弟，悄悄推了一下棋子，她堆起来的棋子四散落地，然后她说道：“是弟弟赢了。”

常韦陀诧异地抬头，高兴地欢呼起来，神经迟钝的他并没有意识到是姐姐在刻意让着。

不料，常森忽然严厉地打断了他，眼里饱含世俗里冷硬的光：

“不，你输了。是姐姐在让着你。”

笑声戛然而止，常韦陀瞪大了眼。

朱杋通过颜清潋的视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瞅着这小屁孩从欢欣雀跃逐渐变成一副要哭了的模样，他不由地在心里吐槽：

“我忽然觉得，这小屁孩日后若是成了逆子，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但常森接下来的一席话，让他对常森彻底改观，并且意识到颜清潋的心结并不是源自原生家庭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