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冷的寝宫内，一名赤足男子半躺在柔软的床铺上，身上只裹了一层黑色的绸布，一旁的侍女将剥好皮的果肉塞入他的嘴中。

他有着足以让女性嫉妒的凝脂肌肤，唇红齿白，五官端正且带着悲悯的气质，身体的肌肉线条如同刀刻斧凿一般，多一份则太胖，少一分则太瘦，匀称得堪称完美。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没有头发。

但也不完全是没有，他头上有薄薄的一层白色发茬，就像后世流行的寸头。显然他的五官轻松就驾驭住了这种极为考验颜值的发型，让他的气质多了一分不羁与桀骜。

“朱重八那家伙，每天都这么忙吗？”他漫不经心的说道。

侍女连忙低头，说道：“陛下一国之君，自然俗务缠身，比不得上仙潇洒快活。”

“再忙也得睡觉吧？寝宫都不回，不会是躲着贫道吧？”

侍女连忙跪下，正要分辨，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嘴。

恒净无趣地撇撇嘴，松开掐诀的手，他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小侍女。

只是今天就到了履约的时候了，这洪武帝却不见人影，是打算违约么？

当他是好骗的？

门外急急忙忙闯进一名太监，他一边抹着汗，一边缓声道：“上仙久等了，上仙久等了，陛下还有些政务要处理……”

恒净遥遥屈指一点，太监也被迫闭上了嘴巴。他语气不耐地问道：“东西呢？他若打算违约，就亲自站在我面前把话说清楚！”

太监手舞足蹈，像是在比划着什么。恒净叹了口气，松开了禁制，太监连忙道：“上仙，陛下有口信……”

“说。”

“朕一言九鼎，只是要晚几个时辰，届时连本带利一起还您。”太监装模做样道。

他没说原话，洪武帝说的原话是：让那个蠢驴哪凉快哪呆着去，朕欠他的很快就还，才几个时辰，这就等不及了？

恒净嗤笑一声，说道：“你回去告诉他，我在这等到天亮都行。”

太监连声答应，快步离开后，没过多久又回来了，这次他说道：“陛下说：不用天亮，很快就两清了。”

“最好如此。”恒净点点头。

他正准备躺回床上，却见窗外忽起狂风，压城一般的黑云里蕴含着狂莽般的雷霆。他皱起了眉头，赤脚踩在白玉砖上，走出门外，眺望皇城的远方。

在京城的中心，一条通天彻地的龙卷拔地而起，满城都被迷雾笼罩，隐约有妖魔的嚎叫声、鬼怪的惨叫声传来。

恒净仰头，双眸穿透了云层，看到了九霄之上正在酝酿着的天谴雷劫，其中蕴含的力量，就连他也避之不及——如果洪武帝继续让术士运转这个大阵，恐怕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被雷劈死的皇帝。

这家伙疯了？

恒净所求的无非是三千条完整的生魂，原本洪武帝只要派术士和军队去边疆之地，杀几批匈奴白羌，就能把三千生魂不牵因果地收集起来。

可现在的情况是，洪武帝好像打算把整个京城给扬了，将它变成一座鬼城。

到时候岂止是三千生魂，恒净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有十几万人会因此丧命，并且生魂难以超生。

“这就是……所谓的连本带利么？”恒净像是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双眼折射出狞亮的光，悲悯的脸逐渐扭曲，贪欲好像一条蛇，盘踞在他的脑海里。

……

……

另一边，戴着白面甲的斩缘人左右手分别提着颜清潋和常韦陀，他一路避开已经被大凶妖魔占据的区域，向着皇城飞速前进。

一刻钟之前，他找到了这两个不老实的小家伙，轻而易举地打晕之后，打算带着他们回皇城复命。

活陀岭有吼声与震动声传来，斩缘人忍不住跳上高楼的檐角，向远方眺望。可惜浓厚的黑屋和漆黑的夜幕阻挡了他的视野，他明知常森在那，却什么都看不到。

常提督真的去活陀岭屠妖了么？

难以想象那里的景象该是何等惨烈，常提督那么好的人，那么少见的清官，如今却要葬身妖腹了……他还记得，在当斩缘人之前，常提督还提拔教诲过他。

这名斩缘人心中越发不安起来，他不知道今夜所作之事，到底是对是错。

‘斩缘人只是一把刀，不该思考对错。’

他咬牙反复在脑海里重复这句话，随后运起轻功，提速向皇宫飞奔而去。

忽然间，他听见身后传来女子的惊呼声，听起来有些熟悉——他停下了脚步，从极动到极静只用了一瞬间。

“谁？！”斩缘人厉声呵道。

站在街口的赫然是赵仪风。她瞪大了眼睛，盯着昏迷不醒的常韦陀和颜清潋，随后缓慢地将视线移到斩缘人的脸上。

她只看到一张惨白的面具，在无尽的雾气与阴冷的夜幕下，显得格外的恐怖诡谲。

“快放下他们！否则……否则我就不客气了！”赵仪风色厉内荏地喊道。

从进城开始，她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一阵阵的阴风，那若有若无的低语，都让她不寒而栗。但是一想起常森的脸，她就有力量怀揣着恐惧坚持向前走。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进内城的，现在还在街上游荡的，只有魑魅魍魉和妖魔鬼怪了。

斩缘人沉默了半晌，常韦陀和颜清潋是陛下钦点要杀的人——在他们刚出生时，陛下就已经说过，他们一定要死，今夜还特地重复了一遍——而赵仪风，只是个陪葬的。

她还有活路，洪武帝不在意她的死活。

“赵夫人，快快出城吧。”

这位斩缘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劝赵仪风，可这话就是不由自主地从他嘴巴里说了出来。

“你们……你们一个两个的要我走！”赵仪风眼睛里止不住地涌出泪水，“我知道我该逃跑啊，我知道啊，可我逃了……逃了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丈夫、我的孩子，他们都在这里，我能去哪呢？”

斩缘人沉默了。

好像那一瞬间的良心发现被世俗的条规枷锁摁了下去，他突然懊悔，觉得自己不该说那么多。但心血来潮退去后，他总觉得自己内心空了一小块，空了一块本该被什么东西填满的地方。

他轻轻地放下了常韦陀和颜清潋，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绣春刀。

——已经没工夫把赵仪风活着带走了，陛下要在三刻钟后用常韦陀和常开碧祭祀，而他搬不动三个人。

“抱歉，赵夫人，这是你选的。”

说完，他在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

——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我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