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墨说过,人在死之前,脑海里会浮现出一幕幕的旧日回忆。
从出生开始,你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都会在脑海里重现,时光胶卷不断拉长,一直延伸到现在,也就是你死之前。一生所有的经历都会在你眼前回放一遍,就像你重新活了一次似的。
老墨说这叫走马灯。
而布雷卡确信,自己就正在经历这一切。
他出生在长安外城的聚落里,然后聚落毁灭,到处都是火和血。
他进了内城,在南长安的四十九个里坊兜兜转转,最后落脚在永阳坊。
他看见自己第一次走进墨火酒吧的样子,生涩、不安、却又在尽力掩饰,他故作镇定地坐到吧台边上,装着熟手的样子要了一杯酒。
他已经七天没吃什么正经东西了,也有三天没喝什么水了。嘴唇血裂,皮肤干燥的可怕。他快要死了。
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出来,从这人身上一滴油水也榨不出来,更别提付酒钱了。但布雷卡还是得到了他要的那杯酒,附赠一碗炒饭。
那碗饭是老墨给他炒的,酱油放的太多,齁咸。米也是又硬又干,嚼的牙疼,整体味道比吃机油炒废铁好不了多少,但却是布雷卡吃过最美味的一碗炒饭。
老墨,也是自从他进长安城以来,认识最好的一个人。
吃完那碗炒饭后,他就跟着老墨,在灰域谋生。
所谓灰域,就是给危险的中间人、掮客、雇佣兵们行走的灰色地带。在灰域里,你能接手一些不能摆在明面上的活儿,赢得一些不值得被人歌颂的声誉。但好在,至少有钱拿。
在灰域里没有太多活儿来让你挑挑拣拣,想要赚钱,就必须得什么都干。布雷卡也正是这么做的。
为了至少不莫名其妙的丢掉小命儿,布雷卡通常只做一些低烈度的活儿,也就是危险性不那么高的活儿。
售药、走私、小偷小摸。布雷卡就靠这些不入流的工作摸清了新长安的路子,也摸清了永阳坊的路子。
积累了足够经验的他,一直准备着去做一个大活儿,先大赚一笔,或是打出名声来,但他想的不是把自己的名字和那些传奇人物同列,而是想坚持自己那个奇怪的原则。去证明它,去坚守。
他盯着那颗子弹逐渐贴近额头上的那块皮肤时想到:
或许就是这条原则害死了他。
弹头洞穿皮肤,击碎颅骨,再越过一小段空余,接触到了布雷卡的大脑。然后大脑变形,神经萎缩,血浆与脑浆同时爆出,弹头继续旋转,击碎另一端的颅骨,最后穿出布雷卡的后脑,定在了歌剧院的支撑柱上。
布雷卡死了。
但他好像又没死。
他看着自己的脑袋爆开,看着子弹穿透空气与血珠,看着那些红的白的飞溅。但他还能思考,还能站定。
就好像,被打爆的不是自己的脑袋一般。
接着,周围的人开始消失,先是那个佣兵消失了,空中还悬浮着那把自动步枪。
接着是躺倒在地板上的死人、舞台上的死人、座椅上死掉的候选人、一家五口全都消失。只剩下了还沾着血的全息投影设备。
怎么回事?
布雷卡继续环绕四周,一抹红色却浸染了视野。他向脸上摸去,摸到了一把鲜红的血。他向下看去,发现血已经从头上流了满身,地上,脚下踩着一块血潭。
无力感,顿时包绕了全身。
视野模糊,金星闪烁,头又昏又痛,他几乎支撑不了身体,俯在座位的靠背上面。
那些血随着他的力气一同流失着,周围的警报声响个不停,就像是象征着死亡一般,不断冲他逼近着。
求生欲占据了全身,此时布雷卡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逃出去。
他勉强支撑起几乎垮掉的身体,一步步向着门口挪去。
只走出一扇门后,他就来到了剧场的后院,原本应该围绕剧院而建成的一圈高墙,此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鲜血滴在草坪上,他一步步向街道走去。
近凌晨的街道上,仍旧是四下无人,甚至连风都没有。
他忽然想起来了,在午夜离开时,街上正下着倾盆大雨,而现在,别说头上连一滴水珠都没有落下,就连地面上那些本该积着水的小潭也没了。
这不对劲,他知道。
这本来就不对劲,按说弄出这么大动静,街上早该挤满巡捕车和全副武装的佣兵了。而现在却连根毛都没有。
比起消失的活人、死人和墙壁,这些暴力组织对执法权力的忽视更让布雷卡感到失真。
面对着永阳坊里堆积成山的犯罪,公司武装和官府巡捕从来不会吝啬每一次秀肌肉的机会。哪儿都会有他们,无论干什么事他们都会插一手,但今天没有,现在没有。即使闹出了这么大一乱子,四周仍是寂寥开阔。
这寂静的街道让布雷卡有一种世界完蛋的错觉。
他停下,确认着这街道是不是他所熟悉的那条,当他看到街道两侧的生物监测装置时,他就确信了,这是那条通往墨火酒吧的道路。
那个粗暴的候选人在得权的第一天,就着手完成了这一计划:在永阳坊的每条街道两侧,都安装上生物监测装置,把控了永阳坊所有的公共空间,一有数据库中“黑名单”上的人经过街道时,整条街道就会报警。
随之而来的就是车辆、巡捕、佣兵、和对准你的黑压压的枪口。
好在现在,它没响。布雷卡看着无动于衷的监测装置,竟得到了一丝安心。
但下一秒:
滴——
瞬间,倾盆大雨从头顶上浇落,整条街道开始报警。响声冲天,映红了深色的夜。
布雷卡回头,看到了堵满道口的车辆,警笛震耳欲聋,几十个全副武装的佣兵正架设着关卡,枪口上绑着的战术照明设备驱散了地上的一切黑暗,头顶上武装直升机轰鸣,投下一片明亮的视野,控制了整片天空。
“在后面!”
还没等布雷卡反应过来,一颗子弹就击中了他的左肩。
他连忙回头,在夜路上狂奔,仓皇逃窜着,向着佣兵们相反的方向。子弹和暴雨一同倾泄在他身上,却没将他打成蜂窝,反而让他越跑越远了。随着布雷卡脚步的远去,身后的喧闹渐渐消散。
布雷卡跑着,一直跑到了大雨消逝,警报已远,一直跑到了街道尽头的墨火酒吧门口。
然后他瘫倒在地上。
暴雨又一次倾倒,冲洗着他的全身,将他的伤口、他的记忆、他的血,都冲刷的模糊不清。以至于布雷卡始终都没弄明白,他究竟是怎么被抬进酒吧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