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秋，入夜后的云州城依旧显得热闹，城里原本就没有实行宵禁，只是若在平时，云州百姓顶多去城北夜市里转一转，这里的娱乐少，晚上的活动寥寥无几，不像现代城市，到十二点才是夜生活的开始。

今日与往常却又不同，九姑娘花船靠岸的消息传出去之后，立刻引起了轰动，有些自诩腹有诗书人的趁着时间还早精心打扮，没有才气的只能到处求诗，有钱人使唤人去买，短短时间里竟形成了一门行当，偶尔几句水平不错的诗瞬间被炒成了‘天价’。

这些诗的出处，若是有人深入追究的话，怕是也能找到一些花船的影子。

柳宇轩怀里揣着宋范给他的诗，一路上看着街边的繁华热闹，听着那些读书人们摇头晃脑的吟诗作对，心里不免有些发虚。

他从小顽劣，除了些许礼节上的东西，书里学到的那些早就还给老师，对诗词歌赋一类完全不了解，更是不知道宋范给他的诗水平到底如何，只觉得字没多准，再加上一路听得别人嘴里的诗，气势恢宏的，心里不免犯起嘀咕来。

“宋范那家伙，莫不是故意给我不好的诗，想看我出丑的？”

他拿出诗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别的不说，诗句总要讲究工整吧？如此一想，再加上宋范平日里与柳婉芸关系亲密，就更加没信心了。

“咦？柳公子，你也来了啊。”

听得身后传来声音，柳宇轩急忙把诗塞进衣袖，这才转过身去。

“柳公子你这是作甚？藏了什么，让兄弟们也好好看啊。”

说话的男子与柳宇轩年纪相仿，姓侯名安，是城里的贵公子，父亲任云州司户参军，颇有声望，柳宇轩与他见过几次，算得上是‘酒肉朋友’。

“见过侯少。”

柳宇轩赶忙行李，脸上露出尬笑。

“没藏什么，只是在想诗票的事情，眼看着花船就要来了，可我...”

“诗票？这个容易。”

侯安挥了挥手，身边一名侍从立刻拿出一张纸来。

“这是...”

“买来的诗。”

“买...买的？”

柳宇轩一怔，心中恍悟，对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去买呢！？居然傻乎乎的去问宋范要，还把事情告诉了他，想着差点着了宋范的道，柳宇轩心中气闷。

“不过这诗...可不便宜啊。”

侯安这么一说，柳宇轩当即道：“自然不能让侯少破费。”

侯安的身份比起他这个商贾之家的少爷来说自然要高上许多，柳宇轩最近还想着与其打好关系，此刻眼见如此，心中稍稍计量，又是说道：“不如侯少的那份我也出了吧。”

“既然柳公子有这个诚意，那侯某也就不推辞了，我与你的诗票，共计二百两银子。”

柳宇轩当场愣住，若不是因为眼前之人是侯安，他大抵上要骂人了。一首诗要二百两银子，这不是把他当成冤大头了？

“候、侯少，你是不是说错了？两首诗，二百两？”

侯安无比确定的点点头：“两首诗，二百两，南市那边出了个神秘诗人，写得一手好诗，卖的也统一是这个价，一百两一首，就这还抢不到，若是我再晚去几分钟，怕是连这两首都没了。”

“侯少说的对，我们也是各自买了一首，一口价都是一百两，那人神秘又固执，说什么也不肯降价。”

侯安身边的几位贵公子也是纷纷附和。

“不过...你们还别说，这诗看起来确实颇有不同，我家老先生也说写得好，甚是有趣。”

这些人一说，柳宇轩顿时就信了，都说好诗好画有价无市，那些文人大师一幅字都能卖上几千上万两银子，如此一想，区区百两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柳宇轩给了钱，便迫不及待的将纸拿过来，摊开一看，又愣了。

“咏...鹅？”

再看诗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看到这首诗，柳宇轩第一时间就觉得自己被合伙骗了，可抬头一瞧，其他人都在各自笑谈，也有几人说出了自己的诗，竟是与他的相仿，像什么《咏鸡》，《咏驴》，《咏牛》之类，听得柳宇轩都有些怀疑人生了，这是把家畜都咏了一遍？

“走吧，花船该靠岸了。”

柳宇轩无奈，既然大家都说好，那应该就是好的，只是心中忐忑，随着人群走着，等到了花船停靠的位置，便是时间刚刚好。

随着入夜，花船上亮起了烛光与大红灯笼，映照得河面红艳艳的一片，船上的姑娘们个个花枝招展的，站在甲板上朝岸边等候的人发出娇笑声，青衫掩面，少女含羞的模样娇美无比，便是瞬间点燃了一团火，看得人火急火急的。

但规矩还是要守的，花船衔接岸上的艞板入口处，有专门人员检查诗句，凡是被认定为不合格的一律不准上船，而且上船的人数也有限，满五十之后同样不许入。

在这种情况下，手里拿着诗的争先恐后，生怕自己没机会了，可去了几个就被打回来几个，给那些自诩文气书生浇了一盆子的冷水。

人群中，柳宇轩捏着手里的诗，突然感觉这一百两的份量有些不够，如此高的筛选率，若是能进去，别说一百两，就是两百三百，他突然也觉得值了。

思索间，只见到侯安拿着诗大步向前，与花船的人说了几句，便是高声咏道：“牛，牛，牛，悲愤向天吼。泪入田地间，骨挫盘中留。”

诗句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了不少，柳宇轩眼巴巴的看着，他感觉这牛还不如自己怀里的鹅，也不知这侯少到底怎么想的，更是不知花船的人怎么想的，竟然就这么让侯安进去了。

随后接下来就有趣了。

“驴，驴，驴，闲逛过沟渠。突然摔一倒，压坏渠边菊。”

“鸡，鸡，鸡，尖嘴对天啼。三更呼皓月，五鼓唤晨曦。”

“松，松，松，傲然向天冲。千年雪压顶，万里北风重。”

...

“这是哪家书生写的？”

花船顶层一处亮起的房间里，面带轻纱的姑娘坐在靠窗的位置，听得岸边大声咏唱，忍不住询问道。

其实上花船只需把诗给守着的人看就行，根本不需要大声念出来，这么做就是为了给一些拿不出好诗的有钱人走后门。

“回九姑娘，尚且不知，应是出自同一处，先前时候就有人传，只是等我们过去找，那人却已经走了。”

身边的丫鬟忍不住多了一嘴。

“要不然，别让他们上了？反正这诗听起来也像打油诗一般，只要...”

“若是这样，那今晚的消费谁来买单？这个时候再买票已经来不及了，少了这些贵家公子，我们这一趟靠岸，就少了几成收入，你真指望那些穷书生能拿得出几个钱？”

九姑娘语气平淡的说着，忽闻岸边鹅叫一声，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我倒是有些兴趣了，去查一下，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写出的这些诗。”

“是。”

......

宋范回到家中时早已过了饭点，他在回来的路上随便吃了些，再顺路去云州城有名的‘大同商行’瞧了几眼，买回了几本据说是‘武林秘籍’的东西。

这些东西也不知真假，比起一般文人读书的那些贵了许多，特别是一本叫‘八极拳’的拳法，商家一口价就喊出了八十两，最后被他砍到五十，估摸着也是亏的。

不过今晚靠着卖诗赚了不少钱，倒是不在意这几两几十两的，说起来倒也奇怪，他这次苏醒之后，感觉记起了前世很多东西，像那些以前为写小说查看的诗句都历历在目，也不知是真气让记忆变强大了，还是穿越自带了这么个福利。

另说到，宋范本来就猜测这次卖诗的行当背后肯定有花船搞鬼，所以打算顺势捞一把，但又不想那些好诗被辱没，于是随便写了些前世有趣的东西。

卖诗的对象倒也简单，就挑那些贵家公子，不能便宜，一定要贵，否则他们不一定会买。

这个道理很简单，对那些不懂诗的有钱人来说，不买对的只买贵的，贵的肯定是最好的，况且上花船对他们而言有多重要，想想看柳宇轩就知道了。

至于这些人拿了诗能不能上船，宋范心里有百分百的把握，除非花船是来做慈善的，否则决计不可能挡着这些有钱人，也就是说，只要他给的诗不是狗屁不通的东西，就肯定能进去。

所以这笔钱啊，他算是赚得轻巧。

至于柳宇轩那边倒是花了些心思的，毕竟柳家放眼整个云州城并不算什么大富人家，跟那些财阀世家更是没法比，随便拿首诗不一定能混进去。

再加上柳宇轩本身是个二世祖，与他建立友好关系，好过变成敌人，谁说同宗竞争就要打得你死我活？若柳宇轩胸有城府，狡猾奸诈那就算了，但老太爷都觉得是个草包，跟草包打交道那是宋范的强项。

再者他也不担心柳宇轩会拿着一首诗去招摇过市，那家伙连诗都看不懂，怕是能混进去就偷笑了，哪敢把诗拿出来宣传，这不是

此刻宋范一路进府，朝自己院子走去，一路上听到下人们聊天，说的大多都是关于花船的事情。

转角处，俏丽的柳大小姐正守在院子门口，看到宋范后立刻跑了过来。

“哥哥，你今晚去哪里了？怎么不见你用膳？”

柳婉芸今天回来得早些，柳家因为人多，又是生意人，所以除非过节或者老太爷交代，一般情况下都是各家吃各家的，她本想去找宋范，却发现后者根本不在府内。

关于九姑娘花船的事，柳婉芸自然是听说过的，她本以为宋范也去了，刚才还想着要不要也过去看看，结果宋范就回来了。

听到柳婉芸说起花船的事，宋范笑着道：“那种地方我是不去的。”

“真的？”

“婉芸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是从来不去的。”

柳婉芸顿时笑了起来：“我相信哥哥。”

事实上比起大多数少爷们来说，宋范一直以来的表现确实相当不错，几乎没有沾染什么恶习，就是也没什么建树，整日里似乎只知道游手好闲了。

柳婉芸却觉得这样很不错，谁说只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子就不行吗？正好宋范的情况与她相反，以后莫不是可以男主内，女主外呢...

想到这些，少女脸上渲染得一抹羞红，赶忙转移了话题。

“我听说...听说九姑娘的花船难得一见，还以为哥哥也想去看看...”

“我倒是有那么些兴趣，不过上船要诗票，我可拿不出来。”

“诗票？哥哥若是想，也定能写出登船的诗吧...不过我听闻河畔那边今晚多了许多卖诗的人，有些诗一首还卖到了上百两银子，看来那位九姑娘的手段，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许多。”

柳婉芸没有说破，却也看出了这个所谓的诗票，其背后必然没那么简单。只不过她并不知晓，今晚最大的贩票头子就在她身边。

两人沐浴夜色一路闲聊，到了宋范住处，柳婉芸没有进去，而是与宋范约定明天去铺子里的事，随后自己回房去了。

宋范拿出‘武林秘籍’研究起来，结果研究了半宿，倒是耍出了几招把式，但只是徒有其形，按理说功法绝学在意不在形才对，而且这些招式似乎与他的真气没办法联动。

这里面的门路，到底是秘籍不对，还是练的不对，亦或是练的不够火候，都需要宋范自己去摸索，头疼。

却说到另一边，柳宇轩拿着‘鹅鹅鹅’当真进了花船，一时间心花怒放，庆幸没有用宋范给的诗，不然就该像等候在岸边的那些失败者，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了。

约莫半个时辰，五十人数皆尽上了船，花船便在一片欢闹声中，顺着安河慢慢的摇走，这一晚上的风流，不知道多少人羡慕。

柳宇轩站在门口，看着身边走过的一个个才子贵人，又看了看身后逐渐退去的河畔，忽觉得像是在两个世界，他站在中间，光与暗的交汇处，身边走的都是云州城内的‘人上人’，顿时心中豪气万千，伸手拂袖，啪的一下将折扇打开，化作这上流社会的一员，迈进了灯红酒绿的世界里。

看这以后，父亲莫要说我上不得台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