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剑漫步在雪后的登州府城,对比着三百年时差间截然不同的景色,关注着匆匆而过的行人,唇边不禁泛起一丝苦笑。
寻人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知道在哪里,第二种是不知道。
对前者来说,最简单直接的方法是直接去找,对后者来说,最简单直接的办法是通过种种途径把第二种变成第一种然后去找。
肖剑到登州府城,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个因为兵变,另一个是寻找舅父探询身世。原本毫不关联的两件事,现在却变成了一件事。
他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单人匹马,凭着一腔孤勇,便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顷。要想改变兵变的结果,必须改变应对过程,而改变过程的关键点便是登莱最高长官孙元化。若想对孙元化施以影响,只有通过孙素素这一条途径。对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孙元化又如何会信任呢?
他知道孙素素与孙元化的关系,但从理论上他应该是不知道的,也就不应该知道她的住址。直接地上门找她,便是此地无银五十两,适得其反。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对舅父的信息一无所知,如此寻人更难于蜀道。老父亲只说去登州,并没确定就是登州府城,显然这个身体的前主人是知道的,信才写得如此简约。问题是,肖剑现在只是个赝品。
怎么找?这是一个问题。
冰天雪地时节,很少有人喜欢背离炉火的温暖如肖剑这般做场逍遥游。能在街上出现的多是贩夫走卒为生计而奔波之辈,更多的则是食不果腹,衣衫褴褛的流民,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其中尤以背井离乡的辽东人比例为大。
那些凄凉悲苦,朝不保夕的可怜人深深触动了肖剑的悲悯之心。他从来不会把自己当做什么救世主,但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他想着自己总该去做点什么。如果登莱兵变一直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必将出现无数的家破人亡。
怀着一场街头偶遇的美好幻想,肖剑第三次有意无意地经过巡抚衙门。当有所警觉的守衙军卒向他走来时,他拐进旁边的一条胡同匆匆而去。
如果因为过于频繁出现在巡抚衙门而被军卒盘问,即便引出孙素素相见,那么这场相逢也是经不起推敲的。
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是夜,肖剑上半夜仰面沉思,下半夜仰面沉睡。
......
落雪之后的蓬莱古城清净萧索了许多,即便平时最为热闹的棋盘街,也没有因为巡抚衙门坐落在这里而有所不同,它像冻僵了一般,冰冷地卧在白雪之中,毫无生气。
热闹的唯有一些倏忽飞起,又倏忽落下的鸟雀。它们踩着枯瘦竹叶样的小脚印,在无人处刨开积雪寻找着稀缺的食物。
然而,今日上午的棋盘街与往日有着明显的不同,那些成群结队的鸟雀远远的飞走,避开热闹的人群,飞到了别的清静处。
人群汇集在坐落于棋盘街西侧的白云寺前,围着两口柴火正旺的大铁锅,看着衣衫破旧的僧人熟练地添柴,用硕大的铁勺搅动着香气四溢的粟米粥。这些人穿着比僧侣更加不堪,他们静静地看着那诱人的香粥,如同窥着山泉中正在沐浴的美妇,连喉结滚动的声音也隐隐可闻。
饱暖之后思些什么是富人的事情,与这些流民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所有的**不过是即将分到的那一碗清粥。
灶后的空地上,肖剑正指挥米店伙计将一斛斛金黄色的粟米从车上搬下来,整齐地排成一排。
这是一场布施,施粥人正是一身黑色儒衫的肖剑。
因为担心发生哄抢的混乱局面,他将充足的粟米摆在这里,以安众人之心。
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遇见自己所要找的人,那便把自己放在明处,置于大庭广众之下。
姜尚钓于渭水,农夫守于田桩,鱼也好,兔也罢,只要它在,你又肯等,终会有等到的那一天。
这粥便是太公的钩,便是农夫的株,这是肖剑辗转半宿,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既然是唯一的,也就是最好的,即便不来,这一场善事,他也必然为之。
从忙碌中直起身,肖剑看向望眼欲穿的人群,目光掠过一张张满是苦难的脸,蓦然,他看到人群后不远处,有一人正置身于热闹之外负手观望。他满是悲悯之色的眼睛不由微微眯了起来。
寒冷的棋盘街上,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肖剑方要举步穿过人群过去相见,那人向他抱了抱拳,转身离去,不一刻便消失在不断涌来的人流中。
以为这位张可大的侍从是老哥哥派来找他去饮酒谈诗,现在看来,显然不是。他微眯着眼睛望着逐渐隐去的背影,心中揣摩着,难道只是偶然经过?
粥已煮熟,香气更盛。
肖剑便将此事放下。
按照规矩,施粥前,肖剑这位善主应该讲几句,然后吃瓜群众再呱唧几声。开场白,肖剑讲了,很简单的言语,他没有说慈悲,没有说功德,更没有说善举。他只是强调了就餐纪律,米多粥足,人人有份,争抢者将不予施粥。
可是随着施粥的进行,肖剑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流民的数量。
这两锅粥如同洒在大地上的糖水,流民得知这个信息如同蚂蚁闻到了甜味,不知道从哪里纷纷钻了出来,一群一群的,仿佛凭空生出来一般。蚂蚁又告诉蚂蚁,有的还拖家带口,男女老少,行行色色不一而足。时间不长,已是黑压压的一群,若从天空中俯瞰竟真如许多蚂蚁一般,而街道两侧依然有蚂蚁在不断游移过来。
两锅粥很快施完,不过杯水车薪,得粥者只是极少的一部分。
当第二灶粟米粥煮上时,排在前面的流民情绪尚还稳定,后面的人群却开始骚动起来。很多人已经估算出,按这个煮粥的速度,按那些粟米计算,将有很多人分不到粥。
经过度秒如年的苦等之后,近正午时,第二灶粥终于熬好。一勺勺的粥小心地舀进各种残破的碗中,生怕溅出来一滴。得到粥的流民欣喜若狂,小心地用手护着碗缓缓地钻出人群,各寻所在尽情享用。
看着一个个志得意满的得粥人挤出重重人群,后面的流民越发不平静起来。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会使人疯狂,或财或色,或高官或显爵,或爱恨或情仇,而此时,最令人疯狂的只有一种,那就是在平日里本来毫不起眼的一碗清粥。
流民之所谓流民,便是背井离乡四处流浪求生的大明子民。流民并不是良民的代名词,这个群体良莠不齐,有良民,自然也就存在着刁民。
锅里的粥越来越少,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粗暴地推搡着挤破人群,挤向锅前。这一行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发生了连锁反应,一些胆大而自觉强横的流民也纷纷效仿,人群顿时一阵骚乱。
看着这一幕,肖剑心头微寒,他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随时准备出手,尽管惩治流民远离了他布粥的初衷。
然而,当他刚要有所动作时,已经有人先他一步代为执法了。
那是一个排在前面,很快就要分到粥的青年人。二十多岁模样,身材高大粗壮,肤色黝黑,一头蓬松的乱发,排队时不言不语,十分憨厚的样子。这样的身材,肖剑早已看到他了,却并未十分在意。但看到他的出手,肖剑眯起来的眼睛猛地睁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