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剑并没有因为谈话被打断而生出丝毫不良情绪,他略一打量对方,便微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做出个请式,率先向白云寺旁偏僻处走去。
站在寺墙边的积雪中,肖剑望着对方微笑不语。
那人用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疏落的胡须,干咳了两声开口问道,“你并非本地人吧?”
肖剑依然微笑着点了点头。
瘦颊鼠须的中年人凑近了一些,干笑道,“我猜也是,否则你这个小家伙不会不知道登州城的水究竟有多深。”
肖剑脸上笑容敛去,眼中寒光一闪即逝,不带任何情绪地说道,“有话直说吧,我没有闲工夫跟你扯淡。”
先前他有一个错误的判断,以为自己施粥寻人的策略已经起到了预想的效果,此人应该是孙素素或舅父其中一方的人。如果是孙家,怎么样都好说,如果是舅父一方,甚至是舅父本人亲至,怎么应对是个大问题。
为避免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修的尴尬漏洞,他设想了种种相见时的情节,以应对突然的相逢。他的微笑便是一个万金油的表情,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如何转圜,都可进退自如。
但听到对方说出这句话,他便知道,是自己自做多情了。
那人面色微变,轻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当街施粥,这么多的要饭花子,便是巡抚衙门也扛不下来,即便你家财万贯又能如何?我劝你还是趁早收拾收拾滚蛋吧,别做这败家的勾当了。”
肖剑冷冷地回道,“这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在别处自然与我无关,可是在这登州城,在爷的一亩三分地,自然便与我有关了。那些要饭花子,有能耐就让他们自己长点脸,自己要饭去啊,再有能耐,就别去要饭啊。你这样做,会让一些大人物很不高兴的。”那人负着手,在肖剑跟前踱着步,阴沉着说道。
“大人物不高兴会怎样,后果很严重吗?”肖剑故做惶恐地问道。
“正是”
那人摸了摸胡须傲慢点头道。
肖剑眼睛微眯,指着不远处的人群冷笑道,“只要小爷高兴,他们高兴,别人高不高兴关我屁事。”
“你......”那人大怒,指着肖剑斥道,“你这个娃娃,黄嘴丫子还没褪净,竟敢自称小爷。我本是一番好心,你这个有爹养没娘教的东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虽然看起来你像个读书人,恐怕还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
涉及到爹娘,这句话便深深触动了肖剑的逆鳞。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凑到那人面前,出其不意地给他来了个大嘴巴。
“你......”这个瘦颊鼠须的中年人捂着脸,颤抖地指着肖剑,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等着,你会后悔的。”
“什么?饿死活该,你凭什么不让我施粥?”肖剑突然将声音提得极大,怒气冲冲地质问。
这一声远远地传出去,远处的流民听见声音纷纷望向这边。
“好,算你狠......算你狠。”那人气得浑身颤抖地指着肖剑,咬牙切齿地放下狠话,“咱们走着瞧。”
说完,重重地踏了一下积雪,拂袖而去。谁料去得匆匆,一不小心竟被墙边积雪掩住的石头绊了一跤。
当他狼狈地爬起身时,听到那年轻人正哼唱着一首从未听过的歌。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这浑蛋,摔死活该......”
“痞子,痞子,纯粹一个痞子......”
他捶着胸脯,使劲地咳嗽了几声,仓皇离去。
这次是真的咳嗽了。
肖剑眯着眼睛,望着此人远去的背影,略一环视,便向着不远处,几位本地住民模样的围观者走去。
......
蓬莱古城南王街一带是富人的聚居区,这里毗邻丹崖山,遥看蓬莱阁。远处层崖千仞,重溟万里,烟浮雾横,碧山素列,端是风光无限,仰俯皆是。
登州府自古为天下繁庶之地,地广而辟闾井,土沃而兴农桑,海阔而殷商贾,而繁庶处尤以蓬莱城为最。到崇祯一朝,此城辟易几近千年,千年的积累和底蕴使南王街一带阔院豪宅参差错落,相映成景。
但真若论起豪阔,在这些宅院中尤以位于街道东侧的梁府为最。
梁家乃蓬莱土著,世代居于此地,前人出了许多高官,到现在府中主人名叫梁知言。此人乃万历年间两榜进士出身,早年在朝为官,也曾放外任做过辽南监军副使,天启帝时于登莱监军道任上致仕,做了一个逍遥的富家翁。
梁家坐拥良田千顷,佃户千余,商铺无数,若论豪富,此城无人可出其右。梁老先生颇负才名,道德文章做得极好,又乐善好施,经常做些修桥补路,接济乡里的善事,在民间素有蓬莱第一善人之名。
虽已致仕赋闲,但梁知言为官多年,门生故吏极多,家族、僚属、裙带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便是长子梁嘉德也已坐到了一府同知的高位。因而他说出一句话还是颇有份量的,种种因素集中在一起,使他俨然成为此地缙绅富室的领袖。
此时,梁知言侧卧于香雾缭绕,装饰奢华的卧房之中,听大管家阎松桥详细禀报一年来的收支及帐目往来。
这个年近六旬的老先生悠然地微阖双目,白发苍苍的脑袋如少年读书时很有节奏感地轻轻摇晃着,偶尔在满意处轻轻点一下头。
在他身侧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俏丽美婢正柔若春水般投于怀中,任由老爷满是皱纹的枯手探入亵衣之中,在肩下裙裾骤起骤伏间,不时地扭动着玲珑的身子娇嗔几声。
阎松桥四旬上下,相貌周正,颇有几分儒气,亦是个有功名的人,少年时便中了秀才,后来时运不济,屡试不第便灰了心意。后来不知如何做上了梁知言的僚佐,一直跟在梁知言身边,为其政务及升迁尽了不少心力。梁知言归老之后,阎松桥依然留在此处,是他最为信任的嫡系。
阎松桥专注地汇报着帐目,态度谦恭,神色自然。对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艳景和自在娇莺恰恰啼的春声,如无所见,如无所闻。
不一刻,所有的帐目条理清晰地说完,梁知言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仲实,又是一个丰年啊,倒是辛苦你了。”
阎松桥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垂首道,“这是仲实份内之事,敢不尽心竭力。”
“坐,说了多少次,你我相处不必这些虚礼。”梁知言微笑着说道,“不过,进项和出项上还可再做斟酌。比如明年可将木斛再加深几分,伙计、掌柜的工钱也可以压得再晚一些。你也知道,那些佃户手中粮食多了便不节俭,多收一些也好在青黄不接之时予以周济。那些掌柜伙计手里有了银钱,便会大手大脚,很难过去年节,咱们得多为他们考虑考虑啊。”
阎松桥跟随梁知言多年,对他了解极深,跟肚子里的蛔虫没有什么区别,梁知言放个屁,他就知道老爷吃了什么,看他走路的姿势就知道爬了哪张床。
梁知言的话中之意,他自然明白,于是躬身道,“老爷,木斛去年刚刚加深重制......”
话没说完,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便住了嘴。
“老爷......”
脚步声停在紧闭的木门外,来人低声地唤了一句。
梁知言在美婢怀里使劲揉搓了几下,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手轻轻挥了挥,那美婢轻佻地飞了一个媚眼,衣衫凌乱地避入了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