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寺西北约二三里处,有一条古旧的小巷,巷子虽窄而简陋却起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石婆婆巷。
入夜的时候,天空中又飘起了清冷的雪花,零零落落地覆在青石巷道上,如铺了一层白色的薄毡,迎候着风雪夜归人。
石婆婆巷西边一处偏僻的小院,门上的铁锁被轻轻打开,肖剑和黑牛踏着薄毡,推开一院风雪走了进去。这处院落便是肖剑通过牙行租下的临时住所。
在白云寺前,黑牛帮着肖剑收拾完东西,肖剑只说了一句,跟哥哥走吧,他便跟了来。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哪怕于冰天雪地中,一次偶然的相逢,也会呈现出似乎早就存在的亲近感。
许是看到主人回来,拴在院中的马嘶鸣了一声,肖剑这才想起,整整一天它都没有吃东西了。
预备好的草料堆在墙边,肖剑过去拿时,黑牛放下手里的东西,抢前过去,很是熟练地布好了料。
肖剑施了一天的粥,但他却没有喝过,一整天就在忙忙忙碌中过来,到此时才觉得真是饿了。屋子早先空了一些时日,有些阴冷,两个人进了厨房,一起升火做饭。
待到饭菜的香气四处飘溢时,炕热热的,屋子也暖和了许多。
一阵风卷残云,十斤肉,一坛酒,许多米饭,被一扫而空。肖剑望着躺倒在热炕上的黑牛心中诧异非常,这家伙这么能吃?本来准备带出明天的量,竟被他一顿吃得干干净净。
黑牛摸着微鼓的肚皮,朝肖剑笑了笑,“哥哥,俺有二十四年没吃得这么痛快了!”
肖剑问道,“你今年多大?”
“哥哥,俺二十四了”黑牛嘿嘿一笑道,“俺从降生到这个破世界就没吃饱过,俺这头牛,还不如那匹马。”
“以前你喂过马?”想着他先前喂马时熟练的动作,肖剑问道。
黑牛静静地仰望着灰暗的棚顶,没有说话,然后双手结在一起垫在脑后,似乎想着什么,依然没有说话。
肖剑沉默着出门到灶台添了些柴,上炕躺在他旁边,扯过仅有的一条棉被盖在了两人身上。
“哥哥,俺娘饿死之后,俺要了两年饭,后来就给一家大户人家放马,不是一匹马,是很多匹马。真的想当一匹马啊,它们有草吃,可劲地吃,俺叫黑牛,却不是真的牛,俺吃过草,可是咽不下去啊。”黑牛望着棚顶顾自地说着。
“后来呢?”肖剑黯然问道。
“后来有一次放马,一匹儿马欺负一匹客马,那时俺什么都不懂,以为它们在打架。想着俺娘也经常受人欺负,俺就特别生气,就把它拉下来,打了一巴掌。想不到那畜生竟然咬了俺一口,俺一怒之下,一拳给它打死了。俺知道这下闯了祸,不敢再回东家,就扛着死马逃了。俺知道那次是俺不守规矩了,可是那匹儿马先不守的规矩,东家也不守规矩,给放那么多马,还不给俺吃饱。”黑牛边回忆边说着。
肖剑知道在辽东习惯将公马、母马称为儿马、客马,想着把马和娘联系在一起颇觉好笑,但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反而像一个听故事的孩子般追问着,“后来呢?”
黑牛望着房顶继续回忆着,“那时正是夏天,俺怕马腐了,就扛了很远卖给一个屠夫,得了很多钱。俺不敢吃饱,怕吃没了以后就没有吃的了。”
“后来俺就从了军,想着到军营里总能吃饱吧。谁知道到那里还是挨饿,粮饷也迟迟不发,终于盼来了,还少了许多。俺一怒之下,把那个不守规矩,克扣俺饷银的哥哥给痛揍了一顿,又逃到别处去了。”
“后来,俺又遇到一伙山贼,他们骗俺说要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俺信以为真就落了草。谁知道,他们干的尽是一些不是人的勾当,俺一怒之下,把那些不守规矩的哥哥又痛揍了一顿......”
“哥哥,俺觉得俺是个守规矩的人,可是有时觉得守规矩的人总是会吃亏。可是,俺娘说了,做人要守规矩,俺知道娘说的总没错,可是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俺都守规矩了还总吃亏?”
肖剑叹息说道,“守规矩是没有错的,可是,得分跟谁,跟守规矩的人咱们自然要守规矩,跟不守规矩的人,咱还守个屁规矩。对的规矩要守,错的规矩怎么守?守别人的规矩总是要吃亏的,想不吃亏,自己得当那个定规矩的人.....黑牛你放心吧,以后只要哥哥在一天,就会天天让你吃饱,就不会让你再吃亏。”
黑牛闭着眼睛想了半天,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后来索性不去想了,接着肖剑最后那句话说道,“那可不成,俺怎么能白吃哥哥的,这不合规矩啊?”
肖剑轻轻笑了笑,“怕什么,哥哥有时也是个不守规矩的人......”
这一场对话,肖剑没再问“后来呢?”,黑牛也只是顾自地说着,说着他的经历,他的忧伤,他的疑惑......
这个破落的小院,在空置了多日之后,因着一铺温热的火炕,因着火炕上两个倾心交谈的人,而多了一些久违的温馨,多了一些人间的烟火气息,多了一种家的味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牛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肖剑想着想着也睡着了。
只有漫天雪花从遥远的地方轻轻飘来,静静落下,守护着窗前那一盏微弱的烛光。
......
烛尽灯残,风停雪止。
一夜好睡,肖剑和黑牛起得都有些晚。
推开房门,雪比预想中要厚上一些,清冷的阳光照射下来,这个世界看起来更纯净了不少。
一番忙碌,填饱肚子后,两人一起出门,先是寻了家裁缝铺,给黑牛量体定了棉服及布衫,又加了床被褥。木尺在身上量来量去,黑牛伸着胳膊像木偶似的被老裁缝摆弄着,始终兴奋而憨厚地笑着。
在街头,两人分开,黑牛去白云寺帮着处理施粥事宜,肖剑则前往不远处的一家名为通泰的当铺。
由于大量的流民不断涌入登州城,城中人多粮少,米价节节攀升,几个月间,已由先前的一两八钱一石,涨到了现在的二两四钱。
肖剑身上的银子不过二十多两,昨日施粥耗费了近八两,明显这些银子至多支撑不过两日。
街上的行人比往日要多上许多,昨夜的新雪已被踩得凌乱不堪,不时有衣衫褴褛的行人跟他热情地打着招呼,看他们匆匆行去的方向恰是棋盘街一带。
从当铺里出来时,看他胸前就如丰满的老妇,鼓胀而下垂。里面多了七十两银子,却少了那枚从青州黑店里得来的白玉扳指。
乱世黄金,盛世玉。
如今西北民乱肆虐,东北战事荼糜,中原匪患横行,大明国匮民乏,后金虎视耽耽,天灾不断,**频仍。恰恰是乱世,玉价本就低廉,黑心的当铺朝奉更是把价压得极低。
在诸城闲逛时,他顺便打听过行情。本来这枚成色极佳,估价一百五十两左右的扳指,对方只给出八十两的死当,肖剑自然不肯吃亏,便以七十两做了活当,想着日后有钱时再赎回,七十多两银子的差价能买多少米?济多少流民?不可能白白肥了那个奸商。
当肖剑混在匆匆往来的路人间朝米店行去时,街边一条狭窄的小巷里,一道身影自不起眼的角落里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