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多好风雅,但好风雅的文人做了官便会带了俗气,再俗气的官员诗词读的多了也就有了雅的一面。堂上的官员不明白孙元化当堂考教肖剑的原因何在,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心中急剧膨胀的雅兴。更确切地说,他们很好奇,这位堂审之时言辞犀利的陆公子,这位张总镇所说的出口成章、学贯古今、世所罕见的书生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诗文。
如果此人真如张可大所说,是有大才华者,那么张可大今天所作所为便是爱才之心,是对青年俊彦的无私回护,便是一件趣事,一桩美谈。如果事实相反,则总镇大人与此人的关系便颇费思量,今日之举便会为人所诟病,落人于口实。
肖剑也深知这一点,他的才学当不起老哥哥的赞誉,但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又不能躲进小楼不管不顾,既然孙元化已经出招,无论如何他唯有接下。
如此想法只在脑中电闪而过,他便眯起眼睛望向孙元化,心中暗想,肖某多了三百多年见识,记了那么多诗词,不信没有一款会适合你,万一真没有,贴边也得往上贴。
孙元化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水,往四处望了望,然后指着旁边两根堂柱上对联念道,“我虽爱民,毕竟见官非好事;尔如责己,须知恕彼即便宜。此联稍显晦涩,用辞柔弱,小民难懂,警醒不深。陆公子便以今日堂审为题,当场作出一联,将其替下,不求文辞华丽,但求通俗易懂,棒喝世人,不知可否?”
肖剑听孙元化说出考题,不由眼睛一亮,当即说道,“这有何难?上联是:泪酸血咸,悔不该手辣口甜,只道世上无苦海;下联是:金黄银白,但见了眼红心黑,哪知头上有青天。”
一联吟罢,满堂寂然。
此联乃是清朝成联,是肖剑前世非常喜欢的对联之一,以五色对五味,对仗极为精巧,寓意深刻,是以他脱口而出。
堂上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秦世英率先情不自禁拍案而起,大喊了一声,“好,真是绝世好联。”
除了文辞、对仗、寓意无可挑剔之外,此联竟将今日堂审的案件写活了一般,堪称入木三分。然而对知县秦世英来说,最让他难以自抑的却是下联的最后一句——哪知头上有青天。此青天可以理解是朗朗乾坤的青天,也可以理解为是堂上的青天大老爷,语带双关。若此联真按巡抚大人所说,铭刻于堂柱之上,便是巡抚大人亲赐此联,意义非凡啊!
不但他做此想,便是堂上其他官员也深有同感,毕竟这个案子,他们也是坐在堂上听审的。如此秉公执断,不枉不纵,清明如水,也有着他们的一份功劳。
只是他们都沉下心思细品此联,没有人像秦世英那样失态。只是他们越品越是心惊,此联的水准自无争议,最难得的是陆公子没有丝毫酝酿,居然张口就来,仿佛就在唇边一样,果真是出口成章。
场中惟有张可大一人捻须微笑,波澜不惊,在他心中,自己的小兄弟便该如此,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孙元化压抑着心头的震惊,捻须品味片刻,点头微笑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无瑕疵,岂复须人为。果然是胸中有块垒,联出惊鬼神啊!”
肖剑欠身施礼道,“多谢抚台大人抬爱,晚生惭愧。今日堂审已毕,晚上辞退!”
说完,他担心孙元化再出什么难题,便招呼黑牛拿了珠宝便要下堂。
“且慢”
一道喊声传来,肖剑不得不停下脚步。
说话之人并非孙元化,也不是其他官员,恰恰是肖剑的老哥哥张可大。
张可大意犹未尽地对孙元化说道,“大人,联乃小道,不能尽显才学,卑职与陆公子离亭相遇,便是见其诗才,方大起爱才之心。陆公子不但张口成联,还可举步成诗,乃卑职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大人若有雅兴,可邀其献诗一首如何?”
张可大极为欣赏肖剑,有心让自己这位小兄弟在巡抚面前大显才学,以做进身之阶。
肖剑虽然知道老哥哥的一片苦心,心里却是暗暗叫苦,好容易糊弄过去一道考题,老哥哥又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这还是亲哥哥吗?
这次孙元化没有过长时间的考虑,张可大刚一说完,他便慨然应允,然后对肖剑说道,“既然张总镇盛赞公子举步成诗,那公子便以白云寺施粥之事为题,赋诗一首如何?”
肖剑听完此题,眼睛骤然眯起,他深深地望了孙元化一眼,极力控制着心中的惊喜抱拳道,“晚生遵命便是。”
施礼之后,他蓦然转身向前迈步,第一脚刚抬起来,第一句诗便已吟出。他一步步向堂外行去,所吟之诗随着他的脚步起落,连续脱口而出。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霜娥釜下柴。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白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待他最后一句吟罢,身影已没入堂外的影壁墙之后,飘然而去,杳无影踪。惟有那清朗的吟诵声似乎还回荡在厅堂之间。
曹公的这首诗,在十里亭时,肖剑便在脑中惊鸿一现,如今拿出来,只略改动了几个字,便是现成的施粥诗。诗讲究语境,境遇不同,感悟便不同,若套上白云寺行善这个背景,果真是恰如其分,意境清扬。
肖剑深恐再有没完没了的考题,借着举步成诗的因由,来了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黑牛见肖剑已经离开大堂,便端着盛有珠宝的木盘,小跑着追了出去。只留下大堂上诸多官员瞠目结舌地回味着那首诗,再也掩饰不住目光中的惊骇。
肖剑的背影消失在县衙大门后,已躲入亲兵队列的孙素素和锦云才离队跟到了大门前。大街上人头攒动,无数流民蜂拥离去,根本看不到肖剑的影子。
锦云跺着脚问道,“小姐如何不追上去相见!想不到他作诗这么厉害呢?”
孙素素摇了摇头,“在他身上什么都可能发生,所以任何事情都不要太惊讶,此时不见,自有我的道理,你没听过三十六计吗?我便要用其中一计。”
“美人计?”锦云问。
孙素素摇了摇头。
“暗渡陈仓之计?”锦云想了想,又问道。
“你这丫头找打,越说越没边,我说的是欲擒故纵之计,他这个孙猴子是逃不出如来佛手心的。”孙素素拧了锦云一把说道。
锦云神色略有黯然地说道,“小姐,你一提到使棍的,我怎么就感觉泪酸血咸呢?”
孙素素白了她一眼轻哼道,“我看你是眼红心黑吧......”
......
鼓楼巷,总镇府。
装饰淡雅的书房中,张可大站在清漆花梨木书案前,手提墨已半枯的毛笔望着案上蹙眉沉思。
一张素净的宣纸上,只有两行勾勒飞扬的墨迹,看那内容竟是肖剑在县衙大堂上所作的施粥诗前两句。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堂审几经波澜,从朝阳正起一直持续到午后。张可大从县衙回到府中匆匆卸去盔甲,换了常服,用了些饭,便到了这书房中。
先是微阖双目坐在椅上大半天来发生的事情仔细回想了一遍,一念起,一念落,时而眉头紧皱,时而酣然畅笑,时而微笑不已......
待到展纸提笔之时,搜尽枯肠,竟只记得这两句了。
许久之后,他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墨已干涸的毛笔轻轻放在笔架上,双手支案,凝视着仅有的两行墨迹。
“酒未开樽句未裁......”
他不断地低声重复着这一句,心里说不出的喜欢。
“老爷......”
张可大沉浸在诗意之中,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书房外传来一声轻呼,打断了他的雅兴。
然而他并没有因此有丝毫不快,反而快步迎向门口唤道,“快进来说话。”
应声而入的是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其相貌普通,穿着亦与街上熙攘往来的流民一般无二。只是与流民比较,脸色却是红润许多,眼睑开阖间,目光灵动,带着一种与流民迥异的精明。
“怎么样?”
张可大开口便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