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剑微微笑了笑,端起茶盏浅饮了一口,放下茶盏之后,见孙元化依然没有后续的问题,他才眯着眼睛认真地说道,“这就是大人要问的问题?勾三股四弦五,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嘛。”
孙元化的眼中闪现出奇异的神采,尽管肖剑的回答很装逼,嚣张,甚至很欠揍,但那神采里却充满了欣喜。
这个时代,读书识字的人比例很小,可是相对于庞大的人口基数来说,读书人并不是什么多么稀奇的动物。
但在八股文盛行的当下,读书大多是为了考取功名,哪怕真有自命清高者,真的视功名如粪土,也读的是经史子集,基本上没有人去学诸如几何学一类的知识。
便是他的三个儿子对那些东西也同样没有兴趣。孙元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如果他突然在年轻美貌的妾室跟前说出“勾三股四”这四个字,小妾一定会产生某种误解,然后抱住他的大腿非常紧张地解释,奴家一直谨守妇道,何曾与人勾三搭四了?
几何学是一个极少极少有人涉足的荒野。孙元化他本人当然是一个异类,甚至可以说他是这一领域的拓荒者。
当一个异类遇见另一个异类时,他的眼睛便会放出光来,生出一种吾道不孤的相惜感。
这种光是快意的,任凭孙元化如何城府深厚,喜怒不形于色,也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自己知道的对方同样知道,那么对方知道的而自己不知道也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这么冷僻的领域他都有所涉猎,那么昨晚所说的那些大概便是真的,因为对方没有理由将这些东西置之不用,反而拿出一些虚假的道理矫饰于人。
更何况,大小炮弹的结论,已经得到了证实。孙元化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肖剑,同时他对面前这个年轻人有了更多的好奇,或者说是兴趣。但他也是骄傲的,他的笑容下也隐藏着难以言说的自信。
“想不到你涉猎如此之广,竟连几何学也知晓,不过,你可听说过《几何原本》一书?”孙元化笑着问道。
肖剑轻轻点了点头,“那位异人前辈曾跟晚辈提及,此书是古希腊大学者欧几里德所著。”
孙元化再次笑了,他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那位异人前辈的确渊博,但他有没有和公子说过,此书是何人编译,才得以流入本土?”
肖剑摇了摇头,“异人前辈只略微说过,编译此书的几位学贯中西的大学者,却未提及姓名。”
“老夫便是编译者之一。”孙元化颇为自得的哈哈笑道,相对于官员身份,这一句大学者,让他格外畅快。
他虽身在仕途,却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西学上,他最引以为傲的不是官职多大,反而是别人在学术上的认同。
肖剑大惊起身,深深施礼道,“哎呀,没想到大人竟是异人前辈所说的那位学贯中西的大学者,真是失敬失敬啊!”这句话说得极其真诚,惊讶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孙元化急忙伸手相扶。却没看到肖剑低头时眼中有令人毫不察觉的狡黠一闪而逝。
他当然知道孙元化是编译者之一,但他却不能如实相告,恐怕这个狐狸一样多疑的巡抚又以为自己是投其所好,有备而来的。“
“好了,先不说欧几里德了,还是说说孔有德吧!”孙元化把肖剑扶了起来,突然转换了话题。
顷刻之间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好感又提升了许多。昨夜将孙素素和锦云唤进书房,除了告诫一番外,孙元化又详细询问了有关肖剑的种种细节。
除了杀官军和有关白莲教的事情外,她俩都一一如实回答了,反正她们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肖剑的出现是一场阴谋。
本来孙元化怀的是小心无大错的心理,所有的猜测无凭无据,经过两次谈话和一次试验,他基本消除了对肖剑的疑心。
至于此人是否能对兵变一事提供有价值的意见,听一听倒也无妨。说到孔有德,孙元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手捏着茶杯重重地往案上一顿,“一个多时辰前,收到紧急奏报,孔有德乱军先后攻破陵县、临邑、商河三县,一路烧杀抢掠,大肆奸淫,百姓死伤无数。目前乱军正挥师东进,欲取齐东,齐东县兵少城低,乱军不断壮大,恐怕此城难保啊!公子自言‘有路得安泰’,依你之见,这安泰从何而来?”
这还是肖剑几日来第一听到关于兵变的最新消息,这也难怪,身为巡抚,孙元化也是刚刚得知而已。他默想了片刻,与记忆中的资料稍一比对,便知道历史正在按照着它的方向发展着。
能不能改变历史的走向,今日与孙元化的会晤便是关键。
“大人,一处火起,四方扑救,火势难继,自然熄灭,不知大人为何不发兵进剿?”肖剑斟酌着答道。
为何不发兵,孙元化有着自己的苦衷,闻言,他抚须沉吟道,“本抚已致信孔有德,令其火速归登,定会从轻发落。只是信使一去了无音信,若孔有德从未收到本抚信件,不知本抚招抚之意,再贸然发兵,恐难促抚局?所谓上兵伐谋,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是皆大欢喜?”
不战而屈人之兵,肖剑心中明白,正是这一不切实际的想法才使得登莱兵变处置失宜,一片糜烂。不能说他的想法没有自己的道理,但这个想法如果带来不可收拾的后果,那便是错的。
对于这个错误的想法,肖剑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抚只会纵容乱军,遗误战机。乱军攻破三座县城,杀人无数,罪孽深重。按大明军律,等待他们的是什么,难道他们不明白,岂会束首就擒将身家性命交与朝廷?更何况,即便就抚,如何处置,大人也不是自己便做得了主的。”
孙元化并没有因为肖剑的质问而气恼,他想着军中的艰难耐心地解释道,“登莱军中已欠饷数月,兵士忍饥受冻援助大陵河,沿途州县少有补给,才导致吴桥发生兵变。崇祯元年,宁远乱兵闹饷,拘押巡抚毕自肃、总兵朱梅,都师袁崇焕诛首恶杨正朝、张思顺等十六人,兵变遂解。本抚之意,若孔有德、李九成等人一意孤行,便晓喻军中朝廷的招抚之策,只诛首恶,胁从不计,是为釜底抽薪也。兵变之精锐火器营皆为辽丁,家眷多在本城,若弃械归来,如数补发粮饷,有此出路,他们自会权衡轻重,如此抚策可成。”
虽然孙元化所说极有道理,可是肖剑知道,按这个办法进行下去,登莱必然饱受兵灾,张可大阵亡,孙元化也难逃一死。
该如何说服孙元化呢?他想了想说道,“大人,既然火起必当及时扑救,若真按大人所说,行釜底抽薪之计,恐怕不但不能灭火,反而是抱薪救火,火势将有燎原之势,到那时悔之晚矣。宁远乱兵闹饷得以平定,是那些乱兵并未铸成大错,没有滥杀百姓,没有攻城略地。即便那样,巡抚毕自肃不也因之而死吗?大人,若不迅速平定兵变,致使祸端扩大,即便将来平定,也需要有人为此事负责。而这个人,除了大人还能是谁呢?”
孙元化沉默地坐在紫檀太师椅上,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一些。他心中有些惊讶,此人竟连毕自肃的事情也知道一些,但他什么没有问,沉吟半晌他才再次开口,“公子有所不知,参与兵变的火器营乃登莱第一等精锐之师,所属皆为精壮之士,配备着最好的火器,老夫苦心经营才打造出这样一支队伍,若真剿灭,老夫多年的心血便会毁于一旦,因而才犹豫不决。而且登莱军中比较复杂,即便本抚三令五申登莱军皆为一家,但种种原因,军中却分为两系,一系是以张总镇为守的登州原驻军,被人称之为登营。另一系则是本抚到此地赴任时带来的辽兵还有东江镇旧部,被人称为辽营。两营多有摩擦,至今已势成水火。”
“登州城尚有辽丁及家眷数万人,若以辽丁去剿,他们同属一系,必难奏效。若以登营去剿,则剿灭乱军之战势必成为两营之战。登营军尽出,城中辽人数万,若因此发生激变,登城必乱啊。更何况,如今城中的登营与辽营战力远逊火器营,实在不堪一战啊!”
肖剑皱眉道,“火器营是大人的心血又能怎样?便是大人身上的一块肉又能怎样?那肉若烂了,大人还能坐视不管,就任其波及全身?肉烂了便须割掉,壁虎尤可断尾,壮士尚能断腕,成大事何必拘泥于小节。至于军队战力不堪,大明军中并非登镇一部,各府、州、县、卫皆有驻军,大人若议定剿策,传檄各处,还愁没有军队吗?至于登城安危,城中豪门富室不乏其人,大人可令其各组民军,维护本城治安,护城即是护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他们应该懂的吧?”
孙元化摇了摇头,说道,“组织民军便需要银钱,那些富户向来自珍家财,视银钱如性命。前些时日,为筹军饷,向其求捐,奈何整个登城最终只筹到区区五千两银子。若让他们出资组建民军,难如上青天啊!”
肖剑心中一动,问道,“大人,若有人愿意出资组军,大人可否予以军械资助?”
“那是自然,为朝廷分忧,本抚自然责无旁贷。”孙元化随口应道。
肖剑站起身来,向孙元化施礼道,“晚生不才,愿出资组建一支民军,为登城安危尽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