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虽已然走远,然则彭德清依旧保持提手掩嘴的姿势,只是说话间声音略大略急了些。
“中星心宿,乃主天皇正位,俱宜安静。中星动摇,则人主不安,人主不安,则天下霍乱,天下霍乱,必定江山易主,生灵涂炭......”
钦天监彭德清尚未说完,只听见“江山易主”四个字,王振心头分寸已然大乱。
王振呵斥一声“住口”,微微侧身,眼睛迅速看向营帐口的袁彬。
彭德清正对营帐,而营帐门口站着的,是锦衣校尉袁彬。
读唇辨语,是锦衣卫的看家功夫之一。
而袁彬,作为锦衣校尉,必定懂得读唇辨语之术。
袁彬站在营帐门口,明显感受到了王振投来的,带有敌意的眼神。
两双狭长的眼睛迅速碰撞,在空中绽出一丝火花。
袁彬快速收回目光低下头,错过了王振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
而钦天监监正彭德清的心思,全在中星动摇的天象上,丝毫未感受到场间异样。
彭德清道:“气候骤变是上天示警,乃不祥之兆。翁父!请您老劝说皇上尽早返回京师!”
而此时的王振,心已经不在什么中星动摇还是不动摇的地方了。他在意的,是锦衣校尉袁彬,是否读到了彭德清口中所言的“江山易主。”
若换做其他锦衣卫,他也是不怕的。
唯这袁彬……只有杀之,才能保证这江山易主的大逆污言不会传进皇上耳朵里。
王振的余光,始终紧盯营帐门帘旁的袁彬。
就在袁彬掀开帐帘,跨出的步子的一瞬间,王振脸上的横肉狠狠跳了几跳。
“混账东西!!”一记响亮的耳光,随着王振尖声的叫骂,落到了彭德清的右脸上。
血气上涌翻滚成河,彭德清白净的脸蛋瞬间红透。
他掌钦天监之职数年,推节气,观天象,定历法,颇受敬重……纵是皇上,也不曾这样羞辱于他!
王振浑然不在意彭德清此刻脸色如何,一双眼时不时瞥向五步外的营帐。
“狗娘生养的烂玩意儿竟胆敢霍乱军心,说出大逆犯上,株连十族的狂背之言!奴可真是猪油蒙了心,差点让你这混球糊弄了!”
王振的音色又拔高了几分:“今儿奴便替爷爷,教会你这通敌卖国的鞑子狗如何说话做事!”
……
营帐内。
王振的叫骂声不断传入空旷的帐子,一字一句分毫不差地飘入朱祁镇的耳朵里。
朱祁镇抬手,袁彬弓腰将黄金护甲自朱祁镇黄缎龙纹袖口送入背心,埋头替朱祁镇系活扣。
袁彬手下不停歇,黄金护甲的活扣,一旦扣上则成死扣,非通晓其中之道而不得解。
朱祁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跟前系黄金护甲的袁彬,见他面色沉静,对帐外叱骂之声全然不在意,顿觉生出了趣味。
“先生似乎从不曾这样动怒过。”朱祁镇道。
袁彬手下一顿,接着系黄金护甲:“是。”
是?
只一个“是”字?
朱祁镇撇了撇嘴,道:“你听见了什么?”
这回袁彬手下并无停滞,一双眼睛里没有多少光亮,极平淡地道:“卑职什么也不曾听见。”
朱祁镇沉默了好半晌,就在袁彬系好最后一个活扣,双脚往后退时,朱祁镇又开口了。
朱祁镇转头看向帐门方向:“先生刚才的话,是说给你听的。”
“也是说给朕听的。”
见袁彬邹起眉头,朱祁镇突然道:“朕知道你又要说自己不知。”
“从小到大,朕听见你说不知、不敢、不曾,听的耳朵都生茧子了。”
袁彬正想下跪请罪,朱祁镇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道:“出去吧。”
袁彬半弯的膝盖挺直,弓腰倒退了出去。
朱祁镇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在钦天监监正受辱的第二日,兵部尚书邝壄在行军路上摔下战马,一条腿断了。
朱祁镇听闻邝壄摔断腿的消息,急忙宣了太医看诊,又亲自下了四方宝塔马车,改乘骑马去看望邝壄。
朱祁镇特许邝壄择就近驿站养伤,还派了太医留守。
隆恩雨露至如春风,沉浸在帝王关怀里的邝壄,直到朱祁镇离开,才发现错失了劝阻皇帝回朝的机会。
邝壄执意追随亲征大军,试图在亲征途中再次劝阻朱祁镇放弃亲征,班师回朝。
七月二十八日,亲征大军到达阳和。
驻守大同的官兵与瓦刺军曾于七月十五日在此血战。
虽过了十余日,阳和之战的遗迹仍然尚存。
此处遍野横尸,阵亡明军军士的尸体,在烈日灼晒下变得腐烂不堪,浓郁的臭气弥漫整个阳和上空。
道路狭窄,二十余万亲征军,需要踩过阵亡将士的尸身朝前赶路。
士气降至冰点。
无尽的恐惧在二十万军士中滋生蔓延。
深夜。
连日行军疲乏困顿,加之钦天监天象异变之说传入军中……
疲惫的军士瘫倒在营地,困乏间抬头望一眼天上繁星,他们甚至不知道大军要往何处去,去了又要做什么。
每个明兵心中都困惑无比,是不是真如钦天监所言,接下来的战争,是死战。
朝前行,是朝着阴曹地府行。
人心惶惶然。
青海,西宁卫。
瞿昙寺。
一个蒙古大汉捏着信筒风一般地闯入寺庙。
大汉在瞿昙寺内来回跑了好几趟,一个肤色黝黑,身穿紫红僧裙,赤膊扫地的喇嘛喊道:
“保宝音!!”
被叫的大汉挥挥手,道:“明天就送青稞来!”
喇嘛笑嘻嘻道:“我猜你在找人!”
眼见大汉又要拐入转经堂,喇嘛喊道:“往珠喇嘛到李晁家念经去了!”
保宝音脚下一个急停,风一样冲出瞿昙寺大门,挥手吼道:“明天给你送两袋子青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