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沙里杨低头思索之际,一旁的王柄权好奇道:
“杨兄弟,话说你究竟是如何得罪你们小王子的?”
沙里杨闻言抬起头,苦笑道:
“因为一个女子。”
听闻此话,王柄权立马来了精神,继续追问道: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一位王子和你争抢?”
沙里杨黝黑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抹羞涩,轻声道:
“那女子名叫莲心,是宝月楼头牌。”
“哦……”
王柄权作为青楼常客,一听这名字便明白过来了。
……
宝月楼,位于北突都城瓦旦,是最负盛名的青楼之一。
瓦旦如同王朝都城一样,达官显贵云集,最是不缺风月场所。
北突民风剽悍,哪怕是青楼的姑娘也是如此,她们不像中原女子那般既善诗词歌赋,又通琴棋书画,但凡其中出了一个身娇体柔,说话轻声细语的,在客人们看来,就算得上是别有一番风味了。
宝月楼能够能够榜上有名,便全靠那名叫做“莲心”的头牌姑娘。
这位莲心姑娘虽来自东罕,却是一個不管在东罕还是在北突都极为少见的温婉性子。
其声音柔软,开口总能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完全不似其他姑娘那般,一言不合就脚踩凳子露出粗壮臂膀,嚷嚷着要和客人掰腕子。
除了声音比其他女子来得更轻柔,这位长相只能由“倾国倾城”来形容的女子更是难得的才色双绝。
北突虽然以武立国,却仍是有不少读书人,而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说法不仅在中原盛行,在北突更是如此。
本就重武抑文的北突,极少会有开明家族给自家女眷找一个教书先生,达官显贵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平民百姓了。
这也就导致北突但凡出一个女文人,都是惊世骇俗的人物,不但会被文坛津津乐道,更会被文人世子们争相追捧。
就比如有位女棋师,满腹韬略丝毫不输当朝谋臣姚青衣,棋力更是独绝北突,就连某位入神十载的大国手也仅是以半子的微弱优势胜过了这位女子。
要知道,这位大国手已然年逾五十,浸淫棋道长达四十余载,而那位女棋师却不过三十出头,仍有大把年华可供钻研。
可即便如此,这位才情不输任何男儿的女棋师却仍是无法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哪怕当个无官无品的谋士也不行,仅被王室请去给小公主当了教书先生,并赐了个“弈士先生”的雅号。
宝月楼的这位莲心姑娘,虽然才气远不及这位“弈士先生”,但胜在是一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河莲。
来宝月楼的男子,大多也都是是冲着能和这位莲心姑娘对月赏景,吟诗作对而来,少有一门心思只求一亲芳泽的莽汉。
……
莲心,原名夏侯连心,夏侯是东罕少有的复姓,许是这位风尘女子怕辱没了门风,自打进入宝月楼那天起,便敛去了自己的姓氏。
夏侯家也曾在东罕风光过,只可惜仅仅百年光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夏侯家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夏侯连心这一代,更是仅剩她这一个女子。
刚来北突时,这名姿容动人的女子身上只有不到十两银子,身旁也仅有一名目盲琴师为伴。
短短三年时间,从籍籍无名道成为当红花魁的莲心姑娘,受尽瓦旦读书人追捧,当中还不乏许多高门阀贵。
这其中最出名的,恐怕就要数当今权势正盛的小王子,达延巴特尔了。
小王子钟情于宝月楼的莲心姑娘,这是瓦旦文坛众所周知的事实,若不是大汗阿古达木反对,恐怕他早就将这位风尘女子迎娶过门做了王妃了。
寻常士子碍于巴特尔的淫威,根本不敢跟他争风吃醋,对于那位莲心姑娘也敬而远之,生怕惹祸上身。
但当中也还是会有那么几位不惧王子身份的痴情种,他们大多是手握一方大权的部族首领,论资排辈可算得上是这位未来大汗的叔叔伯伯。
若说唯一例外的,恐怕就是那位军伍守备了,据说这位沙姓守备明里暗里和王子争了多年,他也因此在军中受尽打压不得升迁,最后还被对方抓住把柄,逼得叛逃北突。
……
宝月楼共四层,因为北突并无数字凶吉一说,因此四层的建筑在瓦旦随处可见,而宝月楼的四层则是独属于莲心花魁一人。
四楼一间幽静房间内,烟雾缭绕,余音袅袅。
这烟雾来自上等千年水沉香,是独属于大内的贡品,而那足可称作绕梁三日的琴音,则是出自一个男子之手。
男子无姓,或许因为是琴师的原因,所以取了与“丝桐”谐音的“思桐”作为自己名字。
琴师思桐面容白净,看起来才三十出头,虽谈不上英俊,但眉眼也算端正,绝对与“丑”挂不上钩,只可惜双目苍白一片,是个瞎子。
目盲琴师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十根比女子还有秀气的青葱玉指轻轻拨过琴弦,一把饱经风霜的柳木旧琴竟发出了与外形极不相符的天籁之音。
……
目盲琴师一曲弹罢,门外走进一名二十出头的男子,爽朗道:
“古人常言,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小王原本还不相信,但自从听了思桐先生的琴音,方知是自己见识狭隘了。”
“见过王子。”
思桐朝声音方向略一微笑点头,并未起身。
被其称作王子的男人也并未在意,直接迈步走了进来。
“莲心她这会不在,王子可能需要稍等片刻了。”
目盲琴师轻声说到。
“哈哈,不碍事,小王这次本就不是为了见她而来。”
头系白貂身穿华贵衣衫的男子丝毫不在乎礼节,直接盘膝坐在目盲琴师对面,随后开口道:
“思桐先生琴艺堪称举国无双,小王去了那么多青楼伶馆,未曾听过有比思桐先生还能让人如此神往的琴声。”
目盲琴师似乎与眼前这位王子十分相熟,含笑打趣道:
“王子这话也就在我面前说说,千万别让莲心那丫头听了去,她的性子你知道的。”
“哈哈,那是当然。”
巴特尔说着,便朝一旁手下做了个手势,后者连忙俯身递上手中的木盒。
“思桐先生的琴声自不必多说,只是这琴身实在破旧了些,不能发挥先生全部技艺,小王特地走访京城多家琴铺,总算是淘到了一把还算能入耳的古琴,今日前来,想让先生不吝弹奏一曲。”
目盲琴师闻言嘴角带笑,眼前这位小王子,心计城府倒是配得上他那吓人的身份。
“既然王子亲自开口,思桐哪有不从之礼。”
目盲琴师一边说着,一边接过放于琴盒当中的古琴,当他手指抚过琴身左侧时,脸色不由一凝,但紧接着又恢复如常,随即将古琴轻轻放于身前。
双手置于琴上的男子脸上笑意敛去,闭上了那原本就没什么作用的双目,双手缓缓撩拨起来,琴声悠扬,似流水击于空谷,时而巍巍若泰山,时而洋洋如江河。
一曲完结,对面男子目露茫然,久久没能回过神。
“妙啊,初闻此音,望山是山望水是水,听到中间部分,已然成了望山不是山望水不是水,直至一曲完结,回味良久,才猛然发觉,山还是那山,水也还是那水。
好一曲高山流水,思桐先生,这琴除了你,天下间怕是无人再能弹出这般韵味!”
目盲琴师闻言露出苦笑,说到:
“王子执意要送,思桐收下便是。”
“哈哈,理当如此,听君一曲,也算不枉此行了,如此,小王便告辞了。”
“王子慢走。”
目盲琴师微笑点头。
巴特尔起身大笑而去。
直至对方走远,目盲琴师才重新低下头,静静抚摸着琴身左下角的篆字,之后,一曲离歌呜咽而起。
……
曲先卫西部,人迹罕至,此处地势空旷,因此被设为了一处校场,平时用以训练将士。
此刻王柄权正骑乘骏马,手持劲弓,朝着远处一座“活动靶子”不断放箭。
这个活动靶子不是别人,正是刚被收编的沙里杨。
“对,使劲跑,你越跑我就越兴奋。”
王柄权边说着,手上边射出一箭,不偏不倚,正好擦过前方策马疾驰的沙里杨头顶。
后者直觉头皮刮过一阵疾风,不由吓得一缩脖子。
“这个混蛋,居然玩真的。”
沙里杨回头看了一眼满脸狰狞笑容的王柄权,不禁骂骂咧咧起来。
这事还得从早上说起,同王柄权兄弟俩一夜酩酊的沙里杨本以为大家不打不相识,如今一同喝过酒,也算一笑泯恩仇了,不成想对方竟是个记仇的主。
早上天刚亮,王柄权便来到沙里杨房间,丢给对方一身皮甲,并说道:
“别说小爷不照顾你,昨个你让手下射了我几十箭,虽说现在大家是自己人,但一码归一码,一会你也得挨我几十箭。”
“啊?”
刚睡醒的沙里杨脑子还有些迷糊,稀里糊涂跟着对方来到了校场,接着就有了现在的一幕。
王柄权并没有直接来个万箭齐发,而是一箭一箭戏耍对方,就跟昨天自己的遭遇一样,他觉得这样够仁慈了,沙里杨却并不这样认为。
虽然知道对方不会存心真射死自己,但马有失蹄,每次箭矢从耳边飞过,都会让他有一种在黄泉路上走过一遭的感觉。
而这种折磨,才仅仅进行了一半。
“小权,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连杀伐果断的王柄儒都不禁担忧起来,昨晚几人喝酒谈天,让王柄儒对沙里杨的能力有了一定的了解,依他所见,只要给对方一定的时间,多几次真刀真枪的磨炼,必定会成为一个不弱于自己的将领。
若是沙里杨战死疆场,王柄儒倒也不会觉得有多么可惜,毕竟刀剑无眼,但若是被自家兄弟一不小心玩死了,那可真就平白无故损失了一名得力干将了。
“放心吧五哥,我手头很准的,只要他不乱动,保管伤不到他。”
一动不动是王八!
再说了,王八还知道缩头躲刀呢。
王柄权不说话还好,他这一开口王柄儒更但心了。
要知道,一开始沙里杨头上可还有个软甲头盔的,后来逃跑过程中被箭矢射下,不过当时情况确如王柄权所言,若不是他歪头企图躲过箭矢,还真不至于被射下头盔。
眼见玩得差不多了,王柄权收起弓箭,朝远处吹了声口哨,沙里杨闻声扭过头,发现对方再无张工搭箭的意思后,这才勒住身下战马,调转马头朝这边奔来,就这一会,他可比身下那匹狂奔的骏马还要累。
看着满脸幽怨的沙千里眼,王柄权耸耸肩说到:
“咱俩两清了,以后若是发达了,可别忘了小爷我的知遇之恩。”
沙里杨闻言扯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
做完一切,王柄权又转身看向东方,喃喃道:
“出来够久了,该回去了。”
“如今你功力尽失,要不要我派一队人护送你回京。”王柄儒询问到。
王柄权点点头,直言不讳:
“给我一百人就行了,这一路被打怕了,来之前还想着怎么也要跟你讨几千人马,好好威风一把,到了才发现你已经借了一万出去,我若再要那么多,你怕是就成光杆将军了。
“一百人你确定够用吗?”
王柄权点点头,“够了,将我送到中州就行,顺道去见个老朋友,可能会在那住几天。”
“好!”
王柄儒也没强求,毕竟他一个武英将军总共也就不到两万人马,如今被阿普分走一万,剩下这点人已经是捉襟见肘了。
没有临行酒,也没有十里相送,王柄儒站在军营外向兄弟挥手道别,待王柄权等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时,王柄儒这才转头看向西方。
……
刑部大牢内,一袭华贵衣衫的王柄德依旧保持着儒雅形象,即便他有谋逆的嫌疑,在事情未查明之前,他就还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
在刑部大牢关了三天,这位王爷依旧该吃吃,该睡睡,甚至还可以管狱卒要上棋盘棋子,独自博弈一盘。
“圣旨到……”
就在王柄德低头皱眉观棋时,一个尖锐的嗓音打破了天牢内的宁静。
“王柄德接旨。”
一个小太监手捧圣旨来到牢门外,狱卒见状连忙开门,牢房内的男子则是依旧不急不缓,在放下最后一枚棋子后,这才起身参拜。
“经刑部调查,王柄德谋反证据属实,今革去王爷头衔,待将其一干党羽尽数捉拿归案后,一齐问斩。钦此!”
“谢主隆恩!”
已不再是王爷身份的男子匍匐在地,亦如当初在御书房中那般,只是在他身上,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在外人看不到的暗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