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跃升以前见过赵律平。
不过是在电视屏幕上。
来找赵大教授谱曲,钟跃升特意穿了黑色毛呢大衣和三接头皮鞋。
为了搭配,特意借了钱春镝的皮夹子。
进音乐学府,装也要装的斯文一点,平时最爱的军大衣大头鞋总有点不合适。
一见面,钟跃升做了自我介绍后,拉过身后的刘长安简单介绍了名字和身份。
赵律平48年生人,面皮白净,眼睛很亮,舌头根子带着西北的黄土味儿,上下打量钟跃升。
他有点不大信。
吴明先跟他说,钟跃升要拍的这部电影被厂子一把手定为主单元电影,投资八十万已经批下来,他以为钟跃升怎么也在中年或者中年以上,资历在这年头极为重要,在京城音乐学院评职称和晋职要靠熬资历才成,没想到钟跃升是个小伙子。
难道京城电影厂的导演真的开始走年轻化道路了?
赵律平身处高雅殿堂,还是不大懂电影江湖上的事儿。
钟跃升大高个,喉结突出,脸上棱角分明,两道重眉,颇有英武之气,当地一站,相当立得住。
从表情上和眼神里察觉到赵教授的心思,钟跃升只管保持微笑。
反正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赵律平在钟跃升和刘长安的脸上扫来扫去。
“明先咋啦?”
“身体不舒服。”
“昨天看他脸色就不大对劲,我劝他去医院瞅瞅。”
“是的,他今天是要去医院。”
赵律平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不过,他爱人倒说他没事儿。”
吴明先妻子林梅女士也在音乐学院工作,没搞专业,在行政管理上,人事处副处长。
钟跃升“哦”的敷衍了一声。
赵律平一指棕色皮沙发,“别站着,坐。”
钟跃升和刘长安坐下后,扫了一圈办公室内的陈设,纤尘不染,比女领导的办公室还干净,除了对面墙上一群博士帽巨幅合影相框很显眼,其他物品再无特别之处。
欠身接了赵律平送过来的水杯放在茶几上,钟跃升不敢耽搁赵律平太多时间,往外掏歌词,递给赵律平,“赵教授,上面这个是电影主题曲,下面那张纸上写的是插曲,请您先过过目。”
赵律平双手端着歌词边看边往帅位上走。
钟跃升跟过去,把电影剧本从皮夹子里掏出来放在已经包浆的办公桌上,“赵教授,这是电影剧本。”
赵律平扫了两眼歌词,很快放下,拿起剧本开始看。
这一看不要紧,一句话不说,让钟跃升和刘长安干等。
中间,刘长安跑出去放了一回水,抽了两袋烟。
钟跃升没动窝,赵律平看剧本,他从侧面看赵律平。
四万字的剧本,赵律平差不多看了近一个小时。
“谁写的?”赵律平放下剧本就问。
钟跃升带着谦虚的微笑,“赵教授,我写的。”
赵律平脸上再次露出初见钟跃升时的那种疑惑,“独立完成?”
钟跃升笑容不减,点点头,“是的。”
赵律平把歌词拿起来看了一眼,“这个歌词是谁写的?”
刘长安抢过来就说,“也是钟导写的,钟导在我们电影厂是出了名的才子,能摄影能演角色能编剧本还能写歌词,是我们这些同龄人学习的楷模。”
来到这里一个多小时,刘长安只在刚进来时跟赵律平握手时说过“您好”,就再也没说过话,天生话痨的他早被憋坏了。
听到刘长安很会做人,到了外边在外人面前捧他臭脚,钟跃升呵呵笑了,“没那么夸张,卖啥吆喝啥,既然注定了一辈子跟电影打交道,每天想的事情做的事情都绕不开电影,说白了,就是挣口饭吃,跟嘣爆米花修自行车的师傅八.九不离十,三百六十行,哪行都得有人做不是。”
钟跃升和刘长安一样,也被憋坏了,一张嘴就是一部长篇。
刚来电影厂那半年,钟跃升跟刘长安住在器材室,半斤猪头肉,一盘花生米,两瓶红星二锅头,哥俩儿边喝边吹牛逼,吹半宿不带重复的。
赵律平不再说话,而是定定望着钟跃升。
过了一会儿,“后生可畏啊,难怪吴明先多次夸到你。”
搞音乐的人果然感情细腻又丰富,钟跃升希望赵律平赶紧进入正题,别在那东感西慨。
赵律平拿起歌词摸着刮得溜光的下巴边看边琢磨。
钟跃升很有耐心,他相信慢工出细活。
找赵律平作曲,是吴明先按照钟跃升的意图推荐给钟跃升的,钟跃升看好赵律平之前有为电影电视剧作曲的经历并小有名气,更重要的是钟跃升得知赵律平是陕北人,之前一直在西安音乐学院任教,对黄土高原的曲风有研究,后在央中音乐学院进修调入京城音乐学院,钟跃升只想让赵律平把秦腔的豪迈元素融入到电影主题曲中,尽量避开秦腔里的悲。
赵律平在椅子上把身体转过九十度,正面对着钟跃升,“从剧本中看到这个故事发生在鲁省高密,曲风当然不能用秦腔,否则文不对题,请钟导谈谈主题曲要表达的效果是什么?”
钟跃升翘起武松腿,靠在沙发上,侃侃而谈,“赵教授,我来说一说电影想要塑造的人物特征。
“先不去谈精神,我想让观众看到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汉子敢爱敢恨不怕死的样子,在电影镜头里不出现卿卿我我偷偷摸摸藕断丝连,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干。
“喜欢的女人抱走就干,想宰的人抄起刀子就干,想做的事情拿起来就干。
“直截了当,不拖泥带水。
“在我的理解中,这样的人物才够真实,农村的老爷们儿本质是粗糙的,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在表达爱和恨上,干就完了。
“主题曲由男主角来演唱,您从剧本中看得出,男主角就是一个糙汉子,所以不夹带过于丰富的感情,没有明显的多愁善感,处处是粗糙豪爽,高粱地里劫持女主角,胁迫土匪头子,炸鬼子军车,全靠一身莽劲。
“给男主角的镜头,是生猛干脆的。
“可能我表达的不够充分,所以我带来了一份录音带,您听听。”
钟跃升从皮夹子里摸出一盒磁带交给刘长安,“刘摄影师,麻烦您给赵教授放一下。”
刘长安起身到书柜那边取了双卡录音机过来。
一遍放完,赵律平让刘长安再放一遍,听完后感慨,“胸膛里吼出来的真人真声,是内味啊,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