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九泉武林的宿老，五十六岁的金刀门门主金圣杰，正襟危坐在于北风的办公室里。

他虽然满头花白，但仍梳得一丝不苟，长须过胸，精神矍铄，目露精光。布满老茧的大手上骨节粗壮，每一根手指都像一根小萝卜，四平八稳地放在沙发扶手上。

整个人气势雄伟，仿佛一头老迈的雄狮，仍保持着支配性命的威严。

于北风坐在他对面，整张脸藏在茶碗后面，氤氲的茶香遮掩着目光幽幽，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最终，还是那个老狮子一般的男人忍不住了。他一开口，就好像喷出火焰，让人瞬间感觉办公室里的气温都提升了几度：

“于副局长，你今天请我过来，是看你喝茶的么？”

听到“副”字，于北风脸色一沉，叹气道：“金老爷子，别着急。我今天请您屈尊前来，其实是想谈一笔生意。”

说着，他用指头蘸了蘸碗中的茶水，在茶几的表面写下“金小刀”三个字。

“什么！！！”，一看到这个名字，金圣杰立刻须发贲张，整个人真的犹如一头睡醒的雄狮在巡弋领地。

他冷哼一声，目光如电横扫过来，让于北风顿时感觉眼前好像闪过惊雷，白光灼眼，轰声大作，整个人几乎要被震晕过去！

两个呼吸后，他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就发现茶几已经被震碎，满地残渣与茶水，还在蒸腾着滚滚热气。

走廊上马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是同楼层的其他警察听见动静冲了过来。

于北风大叫：“没事，别进来！”，先拦住了手下，这才揉着通红的双眼，陪笑道：

“金老爷子果然是九泉三十年未尝败绩的武林神话，北风实在佩服。”他见金圣杰又要开口，抢声到：“金老爷子，我真不是和您说笑，金小刀现在就在一楼的审讯室中，如果想见面，随时可以下去，看看您的儿子。”

提到儿子，金圣杰锐利的气势终于有了些许软化。他一张口，如同狮虎咆哮：

“金小刀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没被千刀万剐，就已经是给了我这老朽一副面子。不知道这个败类的身上，有什么生意，值得于副局长亲自出马？”

“我可以无罪释放金小刀。”

轻轻几个字，在金圣杰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他大惊之下，劲力外放，两手一抖，就把身下铁桦木打造的沙发扶手捏了个粉碎，如金铁般的木屑纷飞。

“妈的，这群拳师，到底是什么怪物？这沙士产的铁桦木，连火枪近距离射击都能挡住，居然被他一拳捏成了粉碎？”

于北风目瞪口呆。要知道铁桦木是当今世界上已知的最为坚硬的木质，斧头劈砍上去都会冒出火星，伐木人都只能用特制的工具切割。

他之前费尽心思，从沙士进口一整套铁桦木打造的家具，未尝没有把办公室打造的铁桶一般，防止刺杀的心思在里面。

金圣杰这时冷静下来，深吸了口气：“当真？”

于北风收起心中的惊骇，脸上奉承出笑容：“当然，金老爷子，只要您能和我合作，我保证金小刀明天就能安然回到金家。”

金圣杰练武三十余年，为人光明伟正，一生从未行差踏错，豪雄气概闻名武林，人称“义气王”。生平最恨的就是背后阴招的谄谀小人。

但如今牵涉到他惟一的血脉，也是这辈子唯一的错误，金圣杰心底就是一叹，无奈不已。但为了宗庙，为了传承，他也只能和毒蛇般的于北风继续虚以委蛇。

“金小刀，杀人食肉，以血为酒，前前后后总共活活吃掉了九泉城里一百多人，最后更是搜刮十三名婴儿的心肝，生吞活剥，被警察逮捕当场。”金圣杰说到这里，声音有些颤抖，似乎良心遭受着巨大的谴责：“这般人面兽心，证据确凿，你就算是放他出来，要我金圣杰有何面目，让他活在这世上？”

于北风笑道：“金老爷子，您怕是不知道吧，当年办案的八名警察，如今死的只剩下一个了。”他目光闪烁，露出恶鬼一般的神情：“只要再把这个经办警察罗文杀了，在他家中伪造遗书，就说当年是受金刀门仇人指使，诬陷金家少爷金小刀为吃人狂魔，败坏金家名誉。如今时过境迁，心中良知煎熬不过，只能自尽以酬重罪。留血书一封，陈明案情始末，沉冤案以昭雪。”

于北风如同诱惑人堕落的恶魔，语气森森：“如此一来，既能还金小刀清白之身，无罪释放，让他可以重回金家，来日光耀门楣；又可以为金刀门增添一抹悲情色彩，您再趁机发力，广收门徒，大展势力，何愁不能掀翻了总要馆宗家、洮南雷家等武林巨头，坐上这九泉武林的第一把交椅？”

金圣杰如同白日见鬼一般，眼神骇然，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警察局副局长。

他从未想过，随意颠倒黑白、抹杀人命的无耻计划，能从一个警局高层口中堂而皇之得说出，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一时竟有些无话可说。

金圣杰的思绪，忽然回到了两年前。

1907年，九泉城陆续发生人口失踪案件，林林总总将近百人无故下落不明，波及当时社会上各个阶层，引起了所有人的惶恐。

就在警察一筹莫展之际，同年12月9日，发生了震惊世人的玛利亚大教堂失踪案。

当天在教堂接受洗礼的十三名满月婴儿及其父母，连同整个教堂的教众、亲人共四十五人，竟于一天之内全部离奇失踪，人间蒸发。

警察勘验现场，发现整个教堂窗户紧闭，大门从内反锁，是个密室。如此诡异的密室集体失踪案，更是引爆了九泉民众压抑的心境，一时间鬼神之说甚嚣尘上。

但时任九泉警察厅厅长刘基泰不信鬼神，请来九泉最负盛名的武林前辈，总要馆馆主宗恕勘察现场。其后宗恕言明，这根本是武师作案，因为练出了劲力，体力、速度都大大超出常人，才能短短时间一次性掳走四五十人。还能隔空震劲，伪造密室，遮掩真相！

有着这一线索，刘基泰发动群众，最终在孔府路金刀门里一个老仆的揭发下，警察与总要馆六位武师合作，闪电突击地下室，发现恐怖的血肉湖泊，与站在血湖中央一座诡异祭台上，面前摆着男男女女二十六个人头，正在啃噬婴孩肉身的金刀门大少爷，金小刀！

到场的人见不过二十平方的斗室中，遍地尸骸交错堆叠，墙壁上满是泼洒的血痕，残肢骨殖遍地，真正是血流成河，简直犹如修罗地狱，无不骇然。

又见金小刀一身白衣，表情神圣，却满脸血污，碎骨肉丝还挂在耳上。圣洁与恐怖的强烈冲突，令所有人都万分不适。

其中胆小者，如警察罗文等，更是在猛烈地感官冲击中，登时晕了过去。

总要馆大师兄，馆主宗恕之子宗英昌见此情形，目眦欲裂，不顾环境诡异、危险，直接飞身上祭台，与金小刀大战百余回合，才堪堪拿下这个吃人狂魔！

见尘埃落定，诸人壮胆齐上，想要救下婴儿，没想到赶到祭台上时，十三具婴孩被掏空脏腑的尸身，忽然干瘪收缩下去，一股邪风在密闭的地下室中吹起，所有人的耳边都好像听到了充满快意的吮吸声。

恐怖立刻蔓延，众人撤出现场，押送着金小刀走出地下室。

来到地面的瞬间，天空忽然布满阴霾，铅云如铁，在众人头顶的苍穹中，狂风呼啸起来，闷声隆隆，仿佛苍天也在发怒，要酝酿出雷霆霹雳，杀灭邪秽！

眨眼间，暴雨降落下来。雨水瞬间冲进地下室，顿时激荡起黏得发稠的血腥味，弥散半个九泉城，三日不散。。。。。。

事后，被证实与金小刀犯案无关的金刀门，雇佣了上百人的清洁队伍，整整花了一周时间，才勉强把暴雨中弥散到整个金公馆的血污与残肢清理干净。

而案情现场曝光后，举国震惊，甚至在九泉引起了一场规模空前的万人大游行，要求诛杀元凶巨恶。

尽管金圣杰上下打点，各方买通，为金小刀伪造了精神病史，也只是借此为其免除死刑，最终判处终身监禁，羁押在九孔桥监狱。

但整个金刀门，整个金家，也摄于案情过于残酷，群情激奋，万众唾弃之下，沉寂下来，势力衰弱到不过鼎盛时期的十之一二。

“金老爷子，金老爷子？”

于北风的呼唤，将金圣杰从过去唤醒。他看着面前这个狡猾如狐的警局副局长，心上涌起一丝凄凉。

原来，金圣杰已是年近耳顺，愈发感到体力不足。就连已经练到最深境界“忿怒明王三首相”的“大须弥劲”，都几乎要把握不住，必须时刻拿捏才能勉强不让劲力外泄出来。

金圣杰知道这是寿元将近的预兆。“武林人，武林死”，大部分拳师其实都不是寿终正寝，而是猝死于老年体力衰落，劲力泄露带来的种种衰败。

明白自家时日无多，金圣杰开始秘密安排身后事。

事到如今，一切宁定，唯一令他不甘心的，就是儿子金小刀与为其蒙羞而衰败的金刀门。

于家族，他必须力挽于狂澜，重振门风，再树武林地位；于家庭，他也必须救出这唯一子嗣，延续宗庙，继承香火。

所以，尽管知道金小刀当年暗中掳掠人口，活吃血肉，最后甚至张狂残忍到收集刚满月的婴孩，活活啃噬五脏，简直是人间恶鬼，背反天罡。

但他也只能放下胸中道德，尽力配合于北风，将自己这个亲生儿子救出生天。

“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金圣杰心中发狠，开口到：“那我，又需要做什么？”

于北风计谋得逞，嘴咧得像毒蛇，发出怪笑：“金老爷子，您只需要抓住白无常，今天说的一切，就都能实现。”

“白无常？”金圣杰两眼微眯，露出思索的神情来。

“是啊，就是那个被报纸称作‘英雄’的白无常。他连日来犯下多起要案，整个九泉城被他搅得乌烟瘴气。所以我才力邀您老人家出山，擒拿逆贼。”

“为什么是我？”

“我在您之前，也联系过总要馆和洮南雷家，但都被武林不涉及办案为由拒绝了。呵呵，这群武夫，不过是敷衍我罢了。”

于北风表情扭曲：“这两家也是您金老爷子的仇人，当年就是宗英昌带人抓捕的贵公子，不然以金小刀少年天才，十八岁就晋升武师的实力，怎么会被罗文这种警察抓住？”

金圣杰神情复杂：“此时休要再提，我想知道，警察你可以摆平，宗恕和雷元甲这两个老家伙所代表的武林势力，你要怎么摆平？”

“谁说我要摆平他们？同是武林中人，他们是您金老爷子要搞定的对象，与我无关。”

金圣杰缓缓点头：“可以。不过我想问问，这白无常不过是打死了市井上的一些败类，值得你花如此大的代价，换我出手抓他？”

于北风神秘一笑：“金老爷子，聪明人不会多问。您只需要知道，明天下午我会在华通警局门口举办记者会，为金小刀沉冤昭雪。您到时就埋伏在我身后，等白无常冲击现场的时候，全力将他击杀即可。”

“说得轻巧。狮子搏兔，亦尽全力，更何况我也了解过，这个白无常必定也是个练出了劲力的武师，未必比我弱上多少，你怎么就断定，我能杀了他？”

“金老爷子，俗话说人老成精，像你这样身份的人，会去为了那些泥腿子打打杀杀么？所以我断定这个白无常最多不过二十五岁。”于北风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而武术境界上，您老人家浸淫数十年，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冒失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似乎是觉得有些闷热，他起身开窗：“对了，到时除了警察局的火枪队，青帮的弟兄们也会在现场布置。您不必顾虑其他，全力替九泉百姓，毙杀这个犯上作乱的白无常后，就可以带着贵公子衣锦还家。这样一来，既救出了亲生儿子，又博得了万众赞誉，岂不是两全其美？”

金圣杰心中天人交战，脸色也是一变再变。

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来：“好，还请于副局长记得今天的话，明天我拿白无常的人头，来换金小刀的性命！”

说罢，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于北风追了出去：

“金老爷子，人就在一楼，您要先见见么？”

金圣杰脚步一滞，立刻大步向前，但挺直的背脊忽然有些弯了。

于北风站在走廊上，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哂笑一声，叫到：“来个人，把我房间收拾干净！”

............

一楼二号审讯室中，一个用六面精钢打造的坚固围笼里，仅有普通人手掌大小的通风口中，突然出现一张扭曲的脸。

这张脸肤色惨白，正常人眼白的部分也全是乌黑，眼珠子如深渊般反射出恐怖的漆黑来。

他脖颈收缩的表皮上，宛如厉鬼掌印，拓印下乌黑的十指形状，延伸到眼眶下面，把整张脸分裂成了黑白两个部分。

脸上五官变形，鼻子塌陷下去，两个鼻孔好像蛇类，平开在脸的中间。下面一张大嘴，没有了嘴唇，好像是直接在脸上用刀划开的大口子。

在金圣杰走出警局大门的刹那，脸的主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微微向内凹陷的鼻孔抽动着。终于，他似乎得到了某种常人无法分辨的信息，脸皮抽动起来，露出了嘴里锯齿般的四排密齿和猩红分叉的舌头，展现出恐怖的‘笑容’来。

一种不似人间的朦胧而嘶哑的怪叫，从他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嘴的器官中滚出来：

膏肓之神，注以北斗；

饲以怨婴，圣体出血；

饲以骨亲，神音审判；

饲以天然，教动刀兵；

暗影沉降，翻覆无常；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此时，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忽然飘来一团乌云，遮住了日光，阴影瞬间覆盖了整个华通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