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遮盖了太阳,午后的凉风消解了夏日的炎热,人群还在庭院里纵情歌舞。
“梦就是梦,是虚构的假象。”美治子的手悄悄绞着衣服,心乱如麻,她从没有预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眼前的青年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但是……
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呢?
虚构的…假象……
这岂不是在说……自己追求的也不过是一场虚妄吗?
“很有道理呢。”
青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猛地站起身,抬高双手,用力下压的同时收紧双拳。
仿佛乐队指挥般,青年为盛大的聚会画上了休止符。
地动山摇,楼宇塌陷,汹涌的力量颠覆了一切。
美治子惊呼着摔在了地上。所有坠落的砖块,地面蜿蜒的裂痕,都避开了她和青年,连他们之间那张放着甜点和葡萄酒的桌子都毫发无损。
他们就像是这场灾难的旁观者。
“追求假象,是对真实的背叛。”
青年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对美治子说道。
恶灵和怪物潮水般包围了庄园,向里面冲杀而来,为首者骑着骷髅战马,铁甲面具流露着死亡的阴森可怖。
刚才歌舞着的男女们变成了战士,勇敢地抵御着入侵,用枪,用炮,用刀剑,用他们的身体。
“看,那是‘烟灰’,我们最好的炮手。旁边的是‘酋长’布伦丹和‘猛虎’贾迈勒。”
利刃割下了‘烟灰’怒目圆睁的头颅,‘酋长’在火焰中熊熊燃烧,被数根长矛穿过身体的‘猛虎’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带着礼帽的中年男人驱使着沉重的马车,高吼着撞进了怪物的队列。
相斥的言灵领域发生了剧烈的化合作用。
巨大的爆炸。
“噢,那是我的老师‘掘墓人’甘贝特侯爵。他干掉了对方的头儿。”
青年惋惜地说道。
“他到死都是那么的英勇。我甚至没能找到可供收敛的遗体。”
美治子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血腥的气味从庄园后方传来。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赤裸着身体,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来。他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已被血染红,背部从脊骨处长出了巨大的狰狞骨翅,并逐渐被肉膜覆盖,尚未完全睁开的双瞳间绽放出金色的光芒。
一具浑身浴血的尸体倒在他身后。
“路山彦,他本该成为那个国家变革的重要领袖。”
青年叹了一口气。
双翅遮天盖地,掀起狂风和雷霆,齿牙间喷出毁灭的岩浆与腐烂的毒液,巨龙已经完全丧失了人型,肆意屠戮着残存的人们。
“怪物们所要迎回的真正主子,怪物中的怪物,掌控权与力的龙王。在它苏醒前,我们错误地把它当成了无害的实验品。”
青年漠然地注视着巨龙,它毫无保留地在人群中释放权柄,收割生命。至上的位格使它免疫战场中几乎所有混血种的言灵,人们如茅草般不甘地倒下。
有人挺身而出,化作一颗璀璨的流星击向巨龙。
刺目的白光里美治子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听到青年的声音:
“梅涅克·卡塞尔,我的学长,我最好的兄弟,他本应该成为那一代秘党的领袖。可当他发动那个足以抗衡龙王的言灵时,生命便进入了倒计时。”
美治子的视线恢复时,周围已经彻底成了一片血色的废墟,废墟间隐约能看见掩埋着的人与怪物们的尸体。
她不知所措地左右环顾。
一块石板被推开。
遍体鳞伤的青年从废墟中爬出,站了起来,张开双臂面无表情地低吟道:
“剩下的只有我一个。”
尽管满身的血污与灰尘,但那副悲伤而傲慢的姿态,却俨然如同站立在旧世界废墟之上的终末之王。
“梦?我无法沉湎于梦中,装出其乐融融的样子,仿佛这一切都未发生,仿佛他们仍在我身边。”
“如果我这么做,即便下到地狱我也再无颜面对他们了。他们会边在满是硫磺味的岩浆里洗澡边嘲笑我的软弱。”
“我铭记他们的过往,发扬他们的技艺,传承他们的意志,将他们的使命贯彻到底。”
“这是我作为幸存者所背负的责任。”
狂风吹动他的衣摆,污秽褪尽,虚空中浮现出优雅的黑礼服,他从青年变成了中年人,最终是银发苍苍的老人。
“我的故事怎么样,小姑娘?”
昂热的目光大海般深邃。
“当年我可是圣三一学院话剧社的社长,希望这场演出没有令你失望。”
恐惧,或是某种莫名的羞愧。
美治子颤抖着流下了眼泪。
“请原谅我……”
强烈的震撼击穿了她的内心。
“当然,孩子。我们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难免误入歧途。”
昂热轻轻拍了拍美治子的肩膀以示安慰。
“能有机会跟年轻人讲讲自己老掉牙的故事,也算是不错的体验。”
“但现在,我觉得我们最好说说外面的事儿。”
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即使是在梦中,指针仍滴滴答答走个不停。
美治子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关于魇梦的信息告诉了昂热。
昂热安静地听着,等她说完才问道:
“你在无限号上为那只鬼工作多久了?”
“事实上,我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登上它。”
昂热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好吧。”他回过神后说道。“现在,仔细听我说,这可能在接下来救你一命。”
“回到现实世界后,立刻丢弃任何与“列车工作人员”这一身份有关的物品,对着镜子做至少三分钟的自我暗示。”
“告诉自己,你是乘客。你与这辆列车无关,与列车的工作团队无关。乘客在出发站点上车,抵达终点后就会下车。”
昂热轻轻打了个响指。
“是时候回到更加真实残酷的现实世界了。小心点,别被其他人发现你的异常。”
他微笑着挥手跟美治子作别。
美治子的身影自下而上地开始破碎消失。
在最后,昂热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
“在那只鬼许诺你的梦中,你在期冀着什么?”
美治子愣了愣,嘴巴微微开阖,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许久之后,昂热露出了微笑。
病逝的恋人吗?
真不错呢。
他当然没有陷入魇梦的血鬼术,他只不过是主动将少女拉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邀请对方作为这场演出的观众罢了。
行走在昔日的废墟之上,昂热独自品味着回忆。
一切历历在目。
他轻声说道:
“侵蚀的加深不可避免……”
“但没有关系。”
“因为每次回忆,每次想到你们,都会坚定我的信念……”
这份意志比侵蚀更加的强烈,无时无刻地焚烧着他的内心,使他不至恶堕。
即便逝去多年,旧友依旧庇佑着他。
内心充斥着仇恨与缅怀的最后幸存者,永远无法被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