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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旧国旧都

七十六你、你怎么出家了呢

七十七远远望去

七十八说来话长

七十九不知怎的

八十人心各异,有若其面

七十六你、你怎么出家了呢

有如崇山峻岭漫漫涓滴渗入山泉,近乎纤纤山泉淌进小溪,恰似汩汩小溪汇入川流,仿佛路路川流奔向江河,更像浩浩江河涌归大海观音菩萨诞辰之日,南海法性寺前那万众朝拜的情形,还真类乎涓滴之集,大海之聚……

“慧能哪,你自己随便走走看看,一个时辰后我和玉馨在这儿等你,或你在这儿等一下我们。”

人山人海不远的一颗大树底下,深知慧能的李筱芸已是非常知足了。

“记住了。”

慧能笑笑点头之后,婆媳俩便很快融入人流不见了踪影,而慧能第一次身临其境面对佛法信众如此的聚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身心震撼,当然令他十分的感概

透彻生死,主张无谓生死,顺应生死且求逍遥生死的庄老先生,虽是不期成了凡人祈愿长生不老不死的神明,但那可以长寿可以成仙的吸引之力,应该才是最合世人恶死乐生之求的吧?可为什么偏偏认为万事为空而一心寂灭的佛陀,却赢得了世间最为广泛的人心呢?之中不可思议衍变的原由是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又在哪里呢?庄子……

“阿弥陀佛!打扰了,慧能施主。”

正在殿门之外有所触动的慧能,闻声猛见一年轻和尚笑眯眯的立在了自己的眼前,可认清之后却是大为惊异了:“你、你、你是己锼兄长!”

“阿弥陀佛,小僧法号栖寂……”

“你、你怎么出家了呢!?”慧能一时有些醒不过神来。

“说来话长,慧能施主,你不是回龙山老家了吗,什么时候来的南海?”

“己锼兄……”

“阿弥陀佛,施主,对不起了。”正在这时,一匆匆的中年和尚急急打断了慧能又侧身栖寂:“师弟,方丈师父正急着找你呢!”

“阿弥陀佛,师兄,你先回告师父,弟子马上就到。”

中年和尚施礼转身之后,己锼又回头说到:“慧能施主,一会儿就在寺里用斋吧,午后我来找你,好吗?”

“午后?”慧能想了想说到:“己锼兄,未时左右方不方便?”

“未时左右?行!慧能施主,就未时左右。”己锼愣了一下,立刻答应。

“到时我在寺外大树下等你。”

“那大树下不见不散,慧能施主,小僧就先告辞了。”……

望着己锼转眼没入人群的方向,慧能似乎有些恍若梦中他怎么出家做和尚了呢?

七十七远远望去

“慧能哪,今天难为你了!”

回家的路上,见慧能明显情绪低沉,寡言少语,李筱芸似乎有点儿自责。

“妈妈,去年元宵之日,我在镇上结识了一长我月余的大家公子,刚才在寺里碰见了他,可人已是法服着身的和尚了。妈妈,不知怎的,我心里总觉有什么堵着似的。”

“原来是这样……他叫什么?”李筱芸听了,也有些闷闷的感觉。

“他说法号栖寂,好像是方丈的徒弟吧?”

“你说他只长你月余?”

“是的,去年我们互报了庚辰,他说他是丁酉腊月二十九的。”

“那他还不到受比丘戒的年令,怎么会有法号呢……他是怎么出家的?”

“妈妈,我也想知道他是怎么出家的,可刚一碰面,人就被有事急急叫走了。我们约好未时左右在寺外大树下相见,一会儿到家,就不陪吃午饭了,好吗?”

“未时左右?”

“是的,妈妈。”

“怎么不早说,都走这么远了!前面路口有个小店儿,你就在那儿吃点儿东西,我和玉馨自己慢慢回家。”

“不用,我走得快,时间来得及。”

“那就没时间吃午饭了。”

慧能想了想说:“行,听妈妈的。”……

快步行到路口,慧能匆匆填了些食物,分手之时,玉馨细声叮咛:“相公,尽量早点儿回来,我和妈妈等你一块儿吃晚饭。”

“知道了,你们先回吧。”……

返身途中,庙会已散,一路香客嘈杂,慧能听而不闻一路春光如画,慧能视而不见,因为此时他满脑子都是己锼兄长法服在身,施主施主在口他怎么出家了呢……

是的,己锼兄说过,他更倾心佛法

是的,己锼兄说过,人心微妙,那“栖神冥累”,佛法更为高明……

可倾心佛法也罢,栖神冥累也罢,若不着落生命美妙的进程,若不着落百年正常的生活,那心所释然,神所畅寄,又有什么意义?柔情万种的青春,无边风月的时光,人却茕茕以向晨钟暮鼓,寂寂相守青灯古佛,此之绝决,何因何缘,又为了什么?己锼兄长出身大家,饱览诗书,风仪秀整……

“这不是慧能吗?慧能!慧能!”

一有些上了年纪的阿婆迎头大声。

“阿婆,有事吗?”

慧能抬头,原来是街坊邻居。

“人早散了,你这是去哪儿,你妈和你堂客呢?”

“阿婆,我妈她们先回了,我去寺里有点儿事。”……

人,已渐少渐没路,也渐旷渐静,飞花点翠的田野山峦,这时才多有特别的亲切,慧能的内里,因此也渐渐怡然陶然,渐渐敞向一路的风景……

法性寺前的一个山口,进入之后有意想不到的开阔,远远望去,青峰侧畔似隐似现的精舍有时花点缀,山坳峦间的雄浑大殿在古木幽竹里更是金光映宇……此卉木滋荣,碧荫绿含,天香氤氲的绝尘伽蓝,真一派世间净土,人寰上界……想拂晓霞飞,日落鸟归之际清夜泉鸣,月印花影之时,人于中倘佯的一缕清魂,定飘飘漫舞,杳杳歌吟“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蓦地,庄子于心于人于事深深的感慨,不经意突兀闯进了慧能此时此刻于景的意绪……

怎么是旧国旧都呢?

此念从何而来,为何而生……

“慧能施主!”寺前大树之下,栖寂和尚已是远远急切的迎了上来。

七十八说来话长

“己锼兄,怎么回事?怪不得舅舅告诉说去年九十月间,一年轻和尚来找过。我左思右想,什么时候认识的和尚,还年龄个头和我差不多。当时,还真一念闪过兄长有论佛法的神情,但马上又想,这怎么可能。己锼兄,你怎么出家了呢?”

人一到跟前,慧能便有些迫不急待了。

“说来话长啊!慧能施主,走,我们那边坐下慢慢说。”

“己锼兄,这施主施主的,弟感觉好像有点儿别扭。”

“那怎么称谓,慧能施主?”

己锼笑笑,一时也改不过口来。

“我们还是兄弟吗?”

慧能似乎有点儿认真的样子。

“当然了,慧能施主!”

“既然还是兄弟,那以后我们仍以兄弟相称,可以吗?”

己锼想了想:“那好吧,慧能兄。”说了便拉着慧能在大树底下坐了下来。

“兄长怎么出家了呢?什么时候的事,又为什么?”

刚一坐下,慧能还是急切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委。

“慧能兄,我的话长,你先告诉我,什么时候来的南海,还会走吗,来寺又何所因缘,行吗?”

再逢慧能,实叫栖寂惊喜不已。记得去年正月十六就去过散之堂了,不巧那日没见着人……当然,眼下他最为关心的,是慧能是否长住且和他一样与佛有缘……

“那好,去年冬至前随母亲来南海定的居,现与舅舅一家同住散之堂后院儿,这个月中旬我刚娶了堂客,今天是陪母亲和妻子来敬香的。”

“你成亲了!”

“是的。”

“怎么上午没见伯母和你堂客?”

“我是陪她们来的,到寺院门口就分开了。”

己锼想了想:“这么说,这么说兄台自己并不信佛?”

“至少眼下还未到那一步吧。”

“对了,怎么没听提及你外公?”

己锼瞬间沉默之后忽然忆起。

“我外公已去逝了。”慧能埋头低语。

“阿弥陀佛!”栖寂闻之,立刻起身,双手合十含首念念有词,之后坐下又轻声相问:“什么时候归寂的?”

“去年元宵之夜突然走的,走得十分安详己锼兄,说说你的事,什么时候,又为什么?”

“去年中秋时节吧……”己锼的眼神刹那飘浮之后却是言到:“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元宵之日,我们一起听大和尚说法之时,他曾问我愿否随他学佛一事?”

“当然记得!”

“这也是我与大和尚有缘呐!”

“大和尚专意找你了?”

“那倒没有,是我后来主动拜他为师的。”

“倒底怎么回事,己锼兄?”

“说来话长……”

“阿弥陀佛!打扰施主了。栖寂师弟,下午功课的时辰快到了!”

正在这时,上午曾见的那位中年和尚过来施礼并提醒栖寂……

七十九不知怎的

送走了师兄,栖寂回身拉着慧能又坐了下来:“慧能兄,我们刚才说到哪儿啦?”

“兄谓说来话长。”慧能笑笑。

“是说来话长啊!”一声长长叹息之后,己锼便推心置腹了:

“我家世代为官,但不知怎的,我打小就有些厌恶权贵的虚伪,恐惧财富的心累。当然了,所谓名利之道,便与我两不相干了。因此,那庠序之途,家里也渐依了我决计不求功名的任情任性。既便这样,随着人一天天长大,我的日子还是距遂心如意不仅越来越远,且更乏踏实安然的感觉了。”说到这里,己锼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读书随心所欲,还无里外负重的功名之求。”慧能笑笑:“那兄长还想怎样?”

“其实,我还真没多想我要怎样,只是有些担忧更畏怯我的明天而已。慧能兄,人总要长大,总是要承担责任的吧,你说乌飞兔走之中,我所之类能过得心安神稳吗?这之前,我还真不知道我究竟要过怎样的生活,人又何来遂心如意呢?”

“也是,难怪兄长对苦乐无外于心有那么深的感悟了。”

“我也曾从庄子那里找到过些许的安慰和寄托,可还是不知怎的,时光荏苒里,那安时处顺,逍遥万化之初于我的烦恼,似乎越来越有些不着边际了。其逆旅尽年在我活得了无意趣之中,慧能兄,你说那全生之道、间世之术于我所之类,是不是有点儿风马牛不相及?”

“也是,人既无生存压力,于世更没什么着意的所求所期,如此百年,还真不知是生命无奈,还是无奈生命了?”

“说得好啊,慧能兄,一切百无聊奈之时,或亦生命真正有所着落的因缘之际吧?”

“对呀,己锼兄,人大多无奈的是生活,而不是生命本身。虽说生活无奈也是通向生命究竟的某种津渡,但其中若无自觉的深省,终归还是隔了一层吧?”

“所以,佛法伽蓝于我之类,还真有旧国旧都,望之畅然的天然感召之力,天生归宿之寄了。慧能兄,你说是与不是?”

这时己锼望着慧能,已是两眼放光了。

“己锼兄,你是说,你是说你因此无奈,才在佛法之中发现并真正找到了自己更生命家园的所归所期?”

慧能这时才有些明白己锼一口一个不知怎的及我所之类那意之所在了。

“慧能就是慧能哪!”己锼更是有些忘情了:“是的,我以此无奈,以此因缘开始接近佛法,倾心佛法了!”

“可己锼兄,人信佛修佛,不一定非要出家吧?”

想想母亲、妻子和周围许多于佛法那么虔诚的信男信女,慧能对己锼兄出家的缘由,一时还是不那么信服。

“说得也是,慧能兄,我之出家,还真有点儿应了生活更人生的无可奈何!”

“兄长是说,兄长是说这之中还真有迫不得已的什么事情?”

“去年中秋时节吧,诸事最终都能顺我志意的爷爷和父亲,决计要逼我成亲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想强拒,的确也没道理。但如果真就这么娶妻生子了,我所之类又将如何面对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更承担呢?慧能兄,你说除了去做和尚之外,我还有什么出路可以选择,所以……”

八十人心各异,有若其面

桃花红,春意浓,哥会妹去兴冲冲

菜花黄,春心漾,妹盼哥来高处望

杏花娇,春色俏,哥为情爱敢英豪

梨花靓,春雨仰,妹随郎君不思量

枝叶翠,春光贵,两心相悦最无悔。

……

仲春后晌时分,山岗之上无遮无掩传来的男女歌对歌合,此刻一下有些提醒了慧能

若去年此时面对当下的栖寂和尚,他也许就无话可说了,但相亲玉馨难忘的心历,更这些日子男女的如膠似漆及醉心销魂,使慧能对己锼兄长出家的缘由,特别是成亲之际的迫不得已,便有所疑惑了。

“不对吧,己锼兄,是不是新娘子不如你意……”

“不!新娘子是一大家闺秀,不但知书达理,人也生得十分美丽。”

断然之中,己锼的神情已是有点儿感伤和内疚的样子了。

“那又为什么呢?”

话一出口,慧能就有些后悔不应该再行深究了。

为什么?己锼似乎有点儿困惑的望了望慧能。也是,一个正当年华的男子,对美丽美妙的异性不但不为所动,反因此决绝遁入空门,不管其有怎样的内里深因,都是叫人实难轻易理解的吧。似乎有些无奈的己锼想了又想,于是回问:

“慧能兄,听说过东晋高僧竺僧度出家的故事吗?”

“己锼兄,时辰有些不早了,我想……”

慧能抬头看了看天,想借此割断和转移刚才的话题。而己锼随之举首之后,却是披心相见的讲开了僧度的故事:

“僧度俗姓王,其父早逝,与母相依为命。年十六时,因未婚妻双亲和生母相继病故,由此深感世事无常、生命苦空而落发出家了。其未婚妻笤华居丧期满,致书并诗五首,欲劝其返俗完婚,其中一首云

大道自无穷,天地长且久。

巨石故叵消,芥子亦难数。

人生一世间,飘若风过牖。

荣华岂不茂,日夕就凋朽。

川上有余音,日斜思鼓缶。

清音可娱耳,滋味可适口。

罗纨可饰躯,华冠可耀首。

安事自剪削,耽空以害有。

不道妾区区,但令君恤后。

僧度为此答书曰:人心各异,有若其面,卿之不乐道,犹我之不慕俗。并回诗五首,其中一首谓:

机运无停住,倏忽岁肘过。

巨石令当竭,芥子岂云多。

良由去不息,故令川上嗟。

不闻荣启期,皓首发清歌。

布衣可暖身,谁论饰绫罗。

今世虽云乐,当奈后生何!

罪福良由己,宁云己恤他?

慧能兄,僧度之心,乃我之心僧度之志,乃我之志。此生归依,磐坚蒲轫,无有变异。”

己锼言词果决,目光坚定。

“人生一世间,飘若风过牖。安事自剪削,耽空以害有。己锼兄,弟倒觉得,笤华这点儿说得十分中肯吧?人舍百年以求来世,来世又在哪里,谁又能有所证验呢?人还是应该过好今生今世,才是最为切实的吧?”

不管怎么说,慧能都有点儿接受不了人脱离正常生活那所谓的追求和寄托。

“我之入佛,不但有信世事苦空无常,万法缘生缘灭,更觉佛法那寂灭之道乃我一生有安有归更有寄的真真实实。用庄子的意思说,人生虽是无奈,却也有无奈之中自在逍遥的所意所适。慧能兄,那佛法栖神冥累的究极净域,于我见见闻闻的亲切,恰似万里游子得回得归故国故土。此中百年,或也我类今生今世日子的最为实在,最好着落了吧?”己锼进一步的剖心剖肺。

听到这里,慧能心里咯噔一下,满襟满怀顿觉忽的一亮

人的秉性,畅在适意,况能自省自觉呢!

“人心各异,有如其面,卿之不乐道,犹我之不慕俗。”如我离不开山野清新,寥廓幽静犹人喜市井繁华,熙来攘往……

己锼兄厌富贵伤神,忧俗务闹心,因此看透也罢,逃避也罢,甘愿于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之中求得身安心宁,不也是为了过好今生今世那实实的日子吗?

人苦莫过于心,人知莫过于己,至于三世因果,业报轮回,苦空无常,西天极乐等等,在这里又相关何事,牵缠何理呢?想……

“慧能兄!”这时己锼拍了拍正在凝思的慧能。

“哦。”慧能怔怔以应。

日已落峰,山脚早阴,仲春时分,天说暗就会暗的,己锼起身,似有感慨:“慧能兄,时辰真不早了,你我来日方长,我总觉着,你我之类,迟早都会与佛有缘的。”

“你就那么肯定?”已是完全回神的慧能笑笑随之起身也看了看天色:“时辰是不早了,与佛有缘没缘,眼下还说不好,但能与兄长有缘,也就足够了。不过己锼兄,你现在这样子,为弟看着想着,不知为何,心里总觉有点儿不太好受!”

“慧能兄,快回吧,不然要摸黑了。”……

日落花方闲,鸟归林愈静,仲春向晚时分山间的景致,别有一番娴雅恬静的气韵。可此刻的慧能,却是有点儿顾不上了,这不仅在其归家的脚步如飞,更因他满脑子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己锼兄要说你我之类迟早都会与佛有缘呢?你我之类,又是何所之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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