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神驰黄梅
九十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九十七此中男女的曾经
九十八隐隐预感
九十九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一明天就走
一一或可稍稍绕道罗浮
九十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腊月驱云破雾的金轮总是出得晚,歇得早,但就那中天展颜短短的时辰,也足以叫人满心欢喜的感恩了。这种欢喜对劳作沉沉负重的人来说,不仅能持久内里的绵绵体力,且那日头一逐浓雾的道道金光,一扫冬云的暖暖着意,常常还会使人不知由来生起些许莫名的希冀……
这样的光景,这样的心绪之中,慧能担了两大梱上好的柴火在太阳露脸不一会儿的时候,已是到了繁华热闹的城里。
未入集市,路边一客栈就给开了个实实的价钱,慧能随人放好柴梱,收了银俩正准备出门之时,突然被身后不远人渐近的高诵所吸引
“……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慧能回身一看,只见年男子背手持卷来回踱步之中,正低头仰首高高低低、长长短短、轻轻重重反复咀嚼“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经文……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大千世界,五光十色。百年局促,诱惑纷纷。生命太多的迷误更遗憾的深因,不就在人未知未明一己的真心便此住彼住了吗……
人,若是内外空廓,一无挂碍,那百年的真心又怎能不因之彻亮彻明“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还真使人仿佛直跃九霄,大开大展了生命意趣识见万里一收的深广视野!
人,万物灵明之首,独具心即世界之性,或只有见其真心,识其真心,称其真心之幡然,生命无憾才有真正的可能吧?“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有如醍醐灌顶,那一己真心之见、之识、之称,百年人生之路或由通邑达津……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真个好似严冬暖阳,直叫人热从内起,感恩不已!其之有启,仿佛荡除人生迷雾的浩浩金光如瀑,恰似廓清生命浓云的杲杲之日如临,一时内外天莹净镜的深深动容更终明一己过隙生命意趣的慧能百感交集
“有无相生”,道之本也,故圣人“外其身而身存”。那智者的生命“善泳”,是不是亦多在于水而能“忘水”呢?人生自在,百年逍遥,那“无为而无不为”之中相反相存的大智慧,大觉悟,中外一也!然“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那佛法醒人启人更彻之缘,于己于今更无疑也!此百年“栖神冥累”之胜,不仅内里深深之趣,更亦一己生命幽幽之志吧
这些年来,自己对几乎所有的物事都从未有过真正的志趣……就那么称心如意的玉馨,那么意畅情牵的山山岭岭,也总是难以完全实实着落此心此身……之中生命本身不断的提醒,之中自己也不断的为之反省,之中那不时的似有所得,似有所寄的喜乐和快慰,怎及此时此刻那无住生心的发聋振聩更所寄所安所归的豁然洞明此经何经,所授何人……切切之中,慧能恭敬前询:
“请问客诵何经?”
“金刚经。”中年男子认真看了看慧能。
“烦问客从何来持此经典?”
“我从蕲州黄梅县东禅寺来,其寺是五祖忍大师在彼主化,门人一千有余,我到彼中礼拜,听受此经,大师常劝僧俗:但持金刚经,即自见性,直了成佛。”男子于之特别热心。
“即自见性,直了成佛!?”
慧能闻之更是一震,自言自语之中,神思已是为之远逸了……
“是啊,是啊,那即自见性,直了成佛,惟在无住生心,此心即是佛心,亦人得佛之心吧。请问……”
男子本想借机与人畅议感悟,却见慧能木雕泥塑,全无反应,于是摇头笑笑,背身去了。
人见性即是成佛?成佛即在见性?此性何性?此佛何佛?又何谓直了……无住生心,可心生如幻,生又何生?心又何心?更此心此性此佛又何涉百年光阴的逆旅生命及苦空无常无我那我存在,我寂灭之究竟……
一连串内里的深问,既是慧能思逸之绪,更亦其求索之趣此虽问题,但也正因为是问题,慧能景仰黄梅之心,决计求法之志,此时此刻,已是暗暗下定!
九十七此中男女的曾经
生命中的有些事,经历了,带不走的是无尽的念想
经历了,念想便是生命过程的唯一
经历了,唯一更成了百年无憾牢牢的依凭!
整整三载了,每年的忌日,慧能在玉馨的坟前总有无尽的怀念,无尽的愧疚,无尽的反省……
此时此刻,玉馨若在天有灵,对慧能决计黄梅求法,不知是多有欣慰,还是暗暗伤悲,当然人难知晓,但慧能却愈来愈坚信,自己亲近佛法并将归依三宝之缘,惟因玉馨的阴阳永隔,人天两分……
人的修行,男女既入道之缘,或亦败坏之因,究其所以,是不是多在人于至美的男女之中确能有所了然一己生命意趣的真正呢佛祖在根究自己出家因缘之时,屡屡着落男女于人终难满足之理那其中的微妙与透辟,还真非男女浅尝者所能体味的吧……
男女至深至浅,虽都有一个人难知足的问题,但其中轻浮轻薄之人,无须论也喜新厌旧之徒,不必言也唯男女至情之人,一定于此世间最为美妙有其终不长久且难完满的幽幽内省吧?因此那以问以究以求生命绝对完满之心,是不是便会因之悄然萌生了呢……
想佛祖天上地下万劫之中,遍历了男女的至美和至妙,人间与“颜色从容,面貌端正,不长不短,不粗不细,不黑不白,不刚不柔,冬则身温,夏则身凉,举手毛孔出栴檀香,口出优钵罗花香,言语柔软,举止安详的玉女珍恋著恩爱。”但百年终是会合有期“要归磨灭”,人又怎能于此男女不思不念高天长久长远呢……可那九天之上更云外之天的男女又是如何,又将如何
欲界天的男男女女,人一开口,一举手,一相视,便有便是春意漫漫,你浓我浓了。这天上一日,世上千年的遂心如意,似乎地老天荒,绵绵无尽……可天高天阔也有边际,日长日久总有时限,神仙伴侣如羽之身那功德渐消之后身重身坏坠落云天之日,其对对翩然,双双妙曼的时光越长越久,人的念想,人的绝望,是不是亦会愈深愈重呢?
而色界之中,男女千里万里,一念之间,便能形意相应且如胶似漆……但谁又能保证那随心所欲的美美之历,终不成杳无音讯的伤心之念,透骨之思呢?
再看光影缤纷人我难分的无色界吧,那更是男女之情无限交感纠缠万足的妙境了……但此惬怀,终究亦有光影暗淡,一切不见踪迹必将到来的一瞬……
男女于人足与不足,佛之铺展理虽如此,但凡人一世的姻缘尚难顺心,况三界的遍历呢?
所以,百年之中,如意女人不但是男人生命最大的诱惑,且更一生最难的舍离。因为,好女人不仅是儿男顾盼难描的虹霓,妙曼来就的白云,如船似水的月儿,清澄幽莹的星斗,亦丈夫解语醉心之春花,六月甘冽之山泉,秋虫鸣琴之清夜,冬雪围炉之小酌。不但如此,好女人更乃汉子柔肠千转之牵挂,血性胆气之相涉,百事无难之内力,不老不死之寄与!
好女子于好儿男如此漫漫美妙,如此深深关联,人又怎能轻言了断呢?
所以,深悉世间男女的佛祖,便不得不在其涅槃之前于其弟子切切告诫了,期望众比丘于“诸女人辈未受诲者”最好“莫与相见”既便相见也“莫与共语”不得不共语之时定要“当自检心”。此中检心的深虑,不亦佛祖于凡尘男女修行体察入微的拳拳之心吗?
因此,人之出家,若无男女足与不足的透彻更一己生命至求的了然,还真难做到发愿的恪守不渝及修行的始终如一吧?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佛祖才不但拥有世间最为广大的信众,且也叫至求之人于中有所镜鉴不轻言出世,不轻易出家吧……
而那同样对世事擘肌分理,更于人心剖析毫厘的庄子终其一生,却是避而不议男男女女,其中原委,不知是认定百年之人压根儿就难探难道其中无奈之一二,还是深以为男女本然,人又何须何必多言多语呢……
也是,“食色,性也。”男女如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饮水一样,又有什么好说可说的呢?
但人的性灵,不也多在男女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百年之人于男女的自觉更甘愿,又怎可等同活物吃喝的本然呢?
或许,正因为老庄无涉少涉男男女女,那痴迷更真诚的众男众女才与不食人间烟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绝尘逍遥有了距离吧……
佛祖男女之历,人难奢望
真人男女之意,人难揣测。
但美好的玉馨,人天渺渺的玉馨,却是自己洞然一己生命意趣的明明之鉴,亲近西来佛法的甚深之缘,决计求法黄梅的不悔之因当是无疑!
故尔,此中男女的曾经,便是唯一
此中的念想,便是永远
此中的反省,不仅叫人深心有明,且也定能叫人所去所求矢志不渝,万难不惧!
为此,慧能低首扪心,在玉馨的坟前,暗暗誓铭……
九十八隐隐预感
刚去的腊月,常叫李筱芸夜难成寐即将过完的春节,也一直令她有些食不甘味而此刻前院儿厅堂正月十五团团圆圆的家宴在早是心神不宁的李筱芸看来,更像是儿子或有重大决定的某种仪式了,这不仅因为她对慧能志意渐显的隐隐预感,且也有儿子最近太过反常的一些举动更不时话到嘴边又强咽的无可争辩
这段时间,慧能白日出门更早,归家更晚柴梱担得更重,药草釆得更多晚上整理加工根材,你不三番五次提醒催促,他压根儿就会忘记该让劳累了一整天的身子去歇息歇息,好像准备把这一生的体能,一世的精力都要在这数得着的日子里用完用尽以了什么意愿似的。更叫人奇怪的,是儿子把这些年来最为喜欢的几件作品都给了他舅和己锼,对那些从不轻易动锯动凿的根材,也全都一股脑的送去了城里。而所剩所留的几件,好像也是在刻意印证她腹内实实的担忧,心里最不愿意的猜疑……
记得破五那天清晨吧,慧能执意要进城卖柴之时,她就有些忍不住的指着墙边渐空的格架有些明知故问的想挑破话题:
“慧能哪,你把根雕的成品、半成品都送完,卖完了,为什么就舍不得这几件呢?”
“妈,这几件可是你平日最喜欢的吧。”
“那为什么你把你最喜欢的都送了卖了呢?”
“妈……我……妈,我不是想多卖几个钱,又尽量顾着你和舅舅吗。”……
记得初五之前那一年之中人不得不走亲访友的时日里,慧能除了陪自己外,总是力找借口躲掉应酬省下时间直奔寺里……
“妈,我去了啊。”
“又去寺里?”
“有点儿事。”
“寺里这些天好像不讲经说法的吧?”
“我想抓紧时间,多请教点儿大和尚和己锼兄长。”
“抓紧时间!抓紧什么时间?”
记得腊月玉馨的忌日吧,慧能上坟归来之时,自己讶异没有看到儿子脚步的沉重,神情的伤悲,当时心里一愣之中,还以为儿子有些想开了呢:
“都整整三年了,你也算对得起玉馨了。”
“妈,我会永远对得起玉馨的!”
“永远!什么意思?”……
“怎么不动筷子了?”
今日家宴,刻意坐在慧能身边的李潇野声色不动又为挟菜之时悄言悄语。
“肚子实在有些盛不下了……舅舅,我能不能现在就去。”
慧能侧头更加小声并趁机请求。
“大哥哥,今天看灯会,你带我去,好不好?”
一旁最小的堂妹耳尖,听了便开始撒娇央求慧能了。
“秀秀,大哥今天有事,一会儿我让二哥陪你。”
李潇野赶紧小声把女儿的话头接了过去。
“不嘛,就要大哥哥……”
“秀秀,这才什么时候,晚上还早呢,到时再说,哈!”
似乎同样知情的他舅妈也赶紧来哄小闺女了。
“慧能哪,一会儿你有事?”
这时已有些醒过神来的李筱芸心里当然更是多疑了。
“妈,我得去趟寺里。”
“现在就去?”
李筱芸见慧能边说边已起身了。
“是的,妈妈。”
“都什么事啊,今天这日子……”
满心疑惑的李筱芸目不转晴的看着慧能。
“妈……我……”
慧能心里突然一下格外的难受,格外的不忍。
“妹子,慧能或许真的有事,你就让他去吧。”
“真的有事?”
李筱芸怎么觉着哥哥好像有点儿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呢。
“妈,那我去了啊!”
慧能的鼻子已是酸酸的了,但还是下定了决心。
“去吧,去吧,可一定要早点儿回来!”
李潇野的话音刚落,李筱芸一下更是有些心慌意乱了,因为她不仅感觉到了儿子神情的异常,也明白无误听出了哥哥的话里有话且还看到了其难以言状的一瞬眼神……
九十九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吃好啦?”
慧能去后,李潇野见妹子再也没动过筷子,于是想了又想方鼓起了开口的勇气。
“哦。”
“一会儿让你嫂子她们收拾,你就别管了,有个事我想单独和你说。”
“什么事?”
本还有些怔怔的李筱芸一听,心里陡的便七上八下紧张了起来。
“到你屋里去说吧。”
李潇野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
进里坐下之后,李潇野却是低头久久不语,他知道事关重大,更担心妹子的承受能力……妹子这些年多不容易呀,可他为什么最后还是要答应慧能呢?此时此刻,李潇野不仅有些自责,且更是有些后悔了……
“哥,倒底什么事,看把人给急的。”
见哥万分为难的样子,李筱芸心里更是没谱了。
“妹子,直说了吧,慧能要出家,自己不忍开口,虽他早就说服了我,可事到临头,我也不知怎么说了。”
李潇野猛一抬头,来了个干脆。
儿子真要出家呀!
这层窗户纸的捅破,一时叫之前倍感煎熬的李筱芸虽亦有点儿石头终于落地的不出意料,但此不出意料的担忧一下变为了现实,人那满心满腹的酸楚,还是止不住的顿然奔涌早早痛失恩爱的夫君,唯一的儿子好不容易长大娶了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儿媳吧,可好日子没几天,人又难产与孙子同去了,如今……
“妹子啊,你是最了解慧能的,这孩子从小就不同常人吧……你是信佛的,慧能有此愿心,也不容易呀!当然最不易的,还是妹子了。慧能也说了,你实在不愿意,他也听你的。但妹子你也知道,慧能不愿再婚再娶,恐怕也是难以改变的吧……我想,不如就顺了他的意,让他去吧!如果妹子点头,我想慧能走后,就和我们一起过好不好?养老送终,有我和你嫂子,更还有……”
“走?往哪儿走?法相寺这么近,不是可随时回家的吗?”
李筱芸心里虽是异常悲苦,但此时此刻于儿子的一切讯息,却是格外的多敏。儿子痛失佳偶更特别的性情,那出家或也命里的注定,于此心里似乎也多多少少有所准备。但法相寺这么近,哥为什么把话说得那么重,好像慧能一入空门,便会与她两不相见更远不相顾似的呢?
“慧能说,慧能说他的法缘不在南海,而是在蕲州黄梅……”
“蕲州黄梅?”
“是啊,蕲州黄梅。这其中的因缘,等慧能回来再给细说好吗?”
怎么是蕲州黄梅呢?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妹子啊,慧能知道此去千山万水,不但一点儿也照顾不上你,反会叫你更加的牵挂,所以他才更难向你开口啊!这些日子,他有他的难处,也是他的苦心……话说回来,在南海出家,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呀,这里面的问题,想妹子可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一些吧?”
李潇野见妹子听了慧能将去的地方之后有些愣住了,于是赶紧进一步的劝慰和解释。
“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自言自语之中,李筱芸似乎还是有点儿不太相信这就是真的了。
“妹子啊,你是信佛的人,可常拜的不是佛祖而是观音菩萨吧。好像慧能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人信佛所因不同,结缘也就各有侧重了。慧能之所以要去黄梅,或也是他与佛菩萨特别的因缘吧……”
“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不管李潇野怎么安慰和开导,李筱芸对这太出乎意料的情况一时不仅难以理解,且更是难以接受。也是,从此千山万水的分离,放在谁的身上,谁也是一下难以面对的吧,更况那么年轻就以慧能为命的寡母呢……
一明天就走
“阿弥陀佛!”
就在李筱芸走不出实难面对的苦楚之时,李潇野对此也一畴莫展之际,法相寺住持藏一大法师和栖寂和尚及时赶到了。
“方丈师父!”
大和尚的突然到来,虽叫李筱芸有些惊异,但很快也明白慧能午后急去寺里的原由了。
“阿弥陀佛,女施主,你家慧能决计入佛,且千山万水黄梅求法,老衲虽是理解女施主伤离伤别的心境,但还是要来有所道贺呀!”
“有所道贺?”
“阿弥陀佛,你家慧能求法因缘极为殊胜,女施主因此终将有大利益,大果报!”
“大利益?大果报?”
“阿弥陀佛,女施主,此乃因缘,也是造化,或许更亦天机吧!”
大和尚气象庄严,目光幽邃。
“妹子,大和尚都这么说了,你就让慧能去吧。”
天下父母,谁不愿儿女遂心如愿呢?不管那志意如何叫父母难以理解,难以接受,父母最终也会点头,更会支持的吧。况事情不仅本来就有其必然,且还有大和尚少见的吉言呢?因此李筱芸含泪点头之中除了默默酸楚,也只有酸楚默默了。
“妹子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你的慧能了,我在想,我在想哈,既然大和尚与己锼都来了,我们何不借上元之吉,给慧能做一个期望圆圆满满的饯行,以祈愿他明日更未来一路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呢?”
李潇野不但趁机道出了他觉得最难出口的问题,且还在明日一词之上刻意加重了语气。
“明天就走!?”
李筱芸闻之一震,人更一下有些似梦非梦的恍恍惚惚了
怎么会这样呢?刚才还团团圆圆期待明年的团团圆圆,年年的团团圆圆,可转眼之间相依为命的母子就要尘缘了断,且千山万水,更说分离便要分离了……
慧能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母亲,李潇野随之也挽住了妹妹的手臂:
“妹子,你听我说,慧能之所以选择这个日子,一是年已过完,正好借这个团团圆圆的相聚给他也给我们一大家子留个念想二是他更担心年过之后,官差又来相催,一切将陷入被动。过了十五就走,到时我们也好找个借口与之应对,求个不了了之省心省事的结果。再说妹子既已同意慧能远行求法,人迟早都得走,长痛不如短痛啊!”
事已至此,李潇野更是狠下心来,硬着头皮给做解释。
人生百年,有些事情,该来的,总是要来该面对的,总得面对。而人的忧虑,人的怯畏,似乎也总在临事之前,面对之初吧?一旦一切不可避免,人的承受,人的承担,人的勇敢,有时还真叫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作为女人,李筱芸感动儿子的痴情
作为守志过来之人,她也充分理解人经过美好姻缘之后那独特的心境
而作为母亲,儿子所求的遂意,喜乐的畅怀,不更是她一生最大的心愿,最深的慰藉,况她又是那么了解儿子的性情和意趣呢……
当然他更是明白,儿子若是决计不再婚娶,那离家也罢,出家也罢,主动也罢,被动也罢,都是迟早必然要面对的事情,但真到儿子要实实了断尘缘,且千山万水,更说分离便要分离之时,作为人母的伤感、牵挂及空落,又岂是理解、明白之类的理性所能范畴的呢……和尚也是人生父母养,这其中的无奈之哀,悲苦之痛,惟天下母亲为甚丝毫不为过吧……
“我苦命的儿哪!”
久久之后,李筱芸才一声长呼,似将满腹的酸楚吐了出来。而母亲于中的认命,更叫内里万分愧疚的慧能锥心扯肺,肝肠寸断……
“姑姑,姑姑,……”
就在这时,慧能的堂弟堂妹在他们母亲的示意之下齐齐上来于黄昏之中前前后后拉着拽着李筱芸左一声“姑姑”,右一声“姑姑”亲亲的叫着,慢慢将人拥向了前院儿……
一一或可稍稍绕道罗浮
一切真的是有计划和有准备的呀,人刚回到前院儿厅堂,一桌素宴就被慧能的舅妈摆了上来……
饯行席上,常理该说的话说得差不多时,藏一大和尚方语重心长的对慧能言到:
“黄梅乃楞伽传人,而楞伽与大乘中观有着特别的渊源。原始佛法和唯识之论,善知识已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对中观却是接触不多。或许正因为善知识于其精髓有着因缘殊胜的颖悟,所以若能早识其概略,定会有助更快更深体察禅的妙味。此去蕲州,或可稍稍绕道罗浮,传言楞伽三祖曾在此山有过逗留。不但如此,前两年更听人说,那翠微深处,还住着一位深通中观的老禅师,此言不知是否真切,但不管如何,还是值得一访的。”
“师父,弟子记下了,所去一定先奔罗浮。”
“阿弥陀佛,时辰不早了,明日善知识还要起程呢。”
话间方丈和栖寂已是起身了……
一大家子将师徒俩送到门外远远之后,慧能执意还要送出街口,多有了然的大和尚于是说到:“栖寂呀,为师有点儿小事要先行一步,一会儿或你在街口等我,或我于街口等你吧。”……
大和尚的身影,很快融入了灯火之中的人流,目光一直跟随的慧能这才回头对己锼说到:“走吧,己锼兄,师父是想叫我们单独多说会儿话呢,我们也不能让师父等得太久了。”
“明日什么时辰动身?”一迈开步子,己锼便问。
“我想天不亮就独自出行,这样家里邻里于官差的查问,或许都更方便些。”慧能边走边答。
“去那么远的地方,悄没声的,娘心里受得了吗?”
“尽量想办法吧,相信母亲能理解。”
“明日,我可一定要来送。”
“兄长,今晚就算道别吧。明天,明天你就让我一个人利利索索的,或许这样心里还好受些。”
“不!我在官道岔路口等你。”
“兄长……”
俩人尽量挑了相对僻静的街道,也多多少少绕了一点儿弯路,但那即将远别的兄弟更知心朋友,当然有说不完的话题,道不尽的珍重了,所以不知不觉,转眼就到了出街的路口……
“来啦!”
月下树影之中已等了好一会儿的方丈迎了上来。
“师父!”
慧能于大和尚深深一鞠,那有些哽咽的声音,此刻还真内里万千感恩难达一二的铭心之情。
“回吧,回吧,但愿一路慧心成就少一点儿坎坷,更望能于佛法多有荷担呐!”
大和尚临别之语,虽对慧能此去有实实的担心,却更是于之满满的期许。
“慧能兄,回吧,回吧,回去再多陪会儿咱娘……”
己锼更是哽咽强忍,言罢便扶着藏一大和尚果决转身了……
朦胧月色之中,大和尚与己锼兄长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了,但立在原地的慧能仍是依依不舍的凝望着,凝望着
这几年与佛法的深深结缘,若无方丈和己锼兄长的支持和帮助,自己生命的视野,人生的意趣,又怎能有此拓展,有此明晰……
夜深人已渐稀,空朦天地更静,仰首中天幽独的浩魄,抱着双肩如拥的月华,慧能此刻的内里,不但没了一点儿将赴黄梅志畅意达的高兴,却满心满怀都是母亲落寞孤独的身影更凄清的泪水……
人哪!母亲给了你一切,你为什么反要让她因你而孤苦伶仃更泪眼涔涔呢……
想佛祖当年月下悄悄出家,是不是也是不忍父母哀伤的眼泪,妻儿迷惑的凄惶呢?人此中的求道,究竟又为了什么,而此中的觉悟,于至爱的亲情又着落在了哪里呢……
天上一轮满满,就是不言不语地下如水泱泱,更亦无声无息……但人的心底,人的心底却是铿然有声,裂石穿云
这就是天下儿女!
这就是辈辈之人!
这就是人的本性,这就是人的精神!
因为人活着不仅仅只一己私情,且还有更为阔大的人生求索,更为高远的生命愿景,天下父母作为过来之人,或亦于中有至深的感悟,至深的觉醒吧!不然,悉达多的父王母后为什么还要为狠抛一国更至亲至爱的自私之子派去专门的待从,并最终还归依了儿子所创的寂灭之法呢……
自己孤寂的母亲,更为儿为女的天下父母,当然都是甘愿有缺一己而由心去圆滿儿女一生的至求了,可为儿为女的,又拿什么去报答自己的父母呢?今宵是自己一路圆梦之始,亦慈母一生的难眠之夜……
想到这里,慧能抹了抹泪水顿然转身,快步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