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合的是,克雷蒙也是这么想的。
他来到咖啡馆后,随手点了一杯自己饥饿但没有任何欲望吃的柠檬蛋糕,就坐在角落中,拿起免费提供的《维也纳周刊》,装作玩报纸上的拼字游戏的样子,观察着咖啡馆里来往的人们。
他想要判断那些是人可能是自己要找的人。
克雷蒙不是在瞎猜……而是在推理。
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汀或者埃勒里·奎因,伟大的侦探小说家笔下的大侦探们总是有远超常人的敏锐能力。
他们就像手握着水晶球的吉普赛女郎一样,可以轻易的通过一个人外表的穿着、打扮,靴子上带着的泥土,手指上沾染的油墨推理出他的职业、经历甚至是过去24小时的行动轨迹。
无论你把它称作演绎法也好,逻辑链也罢,或者干脆叫做侦探的直觉……构建成如此近乎于魔术般本领的基石的,只是最简单朴素的东西——
被侦探们所观察到的信息。
其实这种能力说简单了和你在大街上看见一个人全身阿玛尼,手带劳力士从而判断对方是阔佬。或者穿着汗渍迷彩,拿着蛇皮口袋,过天桥时可能被大妈当盲流拦下来本质是一样样的。
而大侦探和普通人的区别除了思维上严谨的推理链条之外,最主要的还是对海量被人们忽视信息的观察和分析。
现代的刑侦学和物证学很大程度就在做这样的事情。正是因为如此,它们也是侧面导致侦探这个的职业在时代变迁中逐渐消亡的“罪魁祸首”。
有了专业的证据鉴定仪器,人人都是福尔摩斯。
吸血鬼的感官能力本就远超普通人。
尤其是在日落以后,克雷蒙觉得他的眼神、听力甚至是判断力又一次的被强化了,咖啡馆中任何信息几乎都难以逃离他的观察。
克雷蒙最先注意的目标是坐在自己左手边两桌,桌子上放着丝绸礼帽,津津有味阅读一份哥特小说的中年绅士。
绅士看起来是个体面人,但他内侧衣领上沾染的流莺唇印和手上特意被摘下的戒指印痕来看,他也许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真正让克雷蒙确认的这个人拥有丰富夜生活的是,对方手腕内侧没有被洗净的半个荧光戳记。
表哥曾和他炫耀过,那种荧光戳记是某些夜间俱乐部的通行证。
像这样的中年大叔也许知道哪里能搞到炼金药剂——让人不知疲倦旦旦而伐的虎狼之药永远是地下炼金药剂师最喜欢推销的产品。
但就算对方了解克雷蒙想要的答案,怎么从中年大叔口中获得答案也是个问题。
装查案的警探……不好,这样的人可能不怕警探,还是装作被老婆雇佣的私家侦探吓他一下……但自己又太年轻了。
正在克雷蒙犹豫的时候,他注意到了角落处的惠斯特牌桌。
牌手?
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克雷蒙的眼前一亮。
海顿三个人在牌桌上做的那些自以为迅捷的小动作在克雷蒙的眼中简直就像是慢动作一样。
观察了几分钟后,他立刻更换了目标。
一个城市中,街头牌手是最熟悉三教九流的人之一。
至于怎么让对方开口?
更简单了,装成凯子比装侦探容易多了,然后让纸牌自己说话。
·
六点的钟声敲响了,咖啡馆的赌桌上,没有一个人有起身的意思。
男人们不停的交换着手上的纸牌,目光炯炯有神的盯着桌子上的一大叠不停的在四个人之间流淌的钞票。
“我翻到桃心7,该你出牌了。”
克雷蒙装作犹豫再三扔出一张牌,压住了哈利的桃心4。
“红桃10。”海顿也翻出了一张牌。
克雷蒙似乎非常懊恼和失望,用带着希冀的目光望向詹姆斯。
这一小局是他和詹姆斯结伴对抗海顿和哈利,如果詹姆斯手上有大过红桃10的纸牌,依旧能吃下这一墩。
詹姆斯只是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抛出一张草花3。
“不好意思,我没红桃了,垫牌。”
“红桃10收。先生们,看来运气在我们这边,这一墩还是我赢了。”海顿爽快的又吃下了这一局。
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不断获得财富的快感中,咖啡杯上的雪茄烟因为长久的无人问津而悄无声息的熄灭,海顿也毫无察觉。
过去的大半个小时中,三小局为一个大盘,随着三个人的默契配合。
海顿几个人总共算下来已经分别赢下了三个大盘,七个小局,从对面的凯子的口袋里掏出了足足接近两百个基尼。
和他之前料想的完全一样,那个参与到赌局之中的大男孩就是个纯粹只玩过家庭牌局的菜鸟,已经落入自己三人的圈套还毫无察觉。
他们不是做不到每局都赢,而是海顿特地把握着局势,不时用眼色告诉詹姆斯和哈利,时不时让坐在他对面的凯子偶尔吃下几墩,甚至拿下一个小局,防止把对方直接吓跑。
半个小时,一百八十七个基尼。
对于海顿这种久经战阵的街头“牌手”来说,这样的赚钱速度也让他的眼圈开始发红,整个人处于高度的亢奋之中。
这票干完,足够去“开心游乐场”快活好几天了。
那是他们几个常去的妓院,有很多的漂亮姑娘,是个有乐子的地方。
“妈的,不可能,你们有人出千!”
对面的大男孩刚刚输光了口袋里的最后一个硬币,他抬起头,不可置信的怒视着对面的三个人。
“把钱还给我,否则我要去找巡警了。”
克雷蒙站起身,伸手就想去够桌子上的钱。
“话不能乱说,是你自己要玩的,少爷,没有人逼你。”
海顿一把就像按小鸡一样按住了克雷蒙的手,“在牌局上,运气不好,就怨不得其他人。”
“就是,就算找来巡警,你也占不到礼。”哈利挽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下强壮的肌肉,慢条斯理的说。
哈利是海顿三人组中最壮实的一个,常常根据场合扮做工程师、火车司机,钢铁工人之类的职业。
凭借胳膊上那棱角分明的肌肉,哈利从来不惹人怀疑。
“再来一局,再来一局。”
克雷蒙一拳砸在了咖啡桌上。
“可你已经没钱了。”
“我现在回家,长辈会打死我的,先欠着,我们再来一局。”
“抱歉,这里可不赊账。”海顿漠然的说道,“回去吧,小孩,今天就当买一个教训。”
克雷蒙颓然的坐回椅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息,脸上的表情似乎还无法接受现实。
海顿伸出手,准备把桌子上的钱都收进自己的口袋。
“等等。”克雷蒙突然制止道。
“我说了,这里的牌局不赊账。”
“谁他妈要赊账了。”
克雷蒙猛然从腋下抽出一柄连套的手枪。
在他掏出枪的瞬间,坐在他右边的詹姆斯,左手立刻就缩进了袖子里。
他们这种街头牌手,当然也会遇到有人输了不想给钱的情况,这时就要靠着拳头说话。
詹姆斯看上去文质彬彬,带着眼镜,斯文而不惹人注意。
可在他左手的袖子里,始终绑着一节两寸长的铁刺。在人挨着人的距离,这种尖锐的利器要远远比笨拙的手枪好用。
詹姆斯有绝对的信心,若是克雷蒙要动枪,在对方扣动扳机前,他就能把这节尖刺插进克雷蒙的肚子里。
但没等詹姆斯采取下一步的动作,老大海顿用眼神制止了他的行为。
“你要做什么,小少爷,你要抢劫吗?”
海顿面无表情的盯着对面的克雷蒙,沉声说道。
“狗屁,打来打去,我的钱大部分都被你一个人赢走了,那么再来一把!”
克雷蒙把手枪连着枪套一起抛在桌子上。
“你们这些穷鬼看好了,这是皇室私人武器工坊的产物。随随便便就能卖五六百个基尼,遇见懂行的上千也不奇怪。便宜你们了,就当五百基尼好了,有没有胆子再来和我赌一把大的。”
他盯着海顿的脸。
“我赢,你们输我五百个基尼,你赢,你把枪拿走。”
咖啡桌上的空气,在克雷蒙说出五百个基尼的瞬间,几乎要凝固了。
詹姆斯的手重新从袖子里钻了出来,开始不停的擦拭自己的眼镜。
另一边的哈利,则在使劲的抽着鼻子,脸庞上的肌肉在不停的颤抖。
如果不是还要把戏继续演下去,他们此时已经代替自己的老大喊出那句“赌了。”
海顿也有些吃惊。
他拿过那只手枪,端详着鹿角枪柄上的光泽和镌刻,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海顿之所以能成为三人组的老大,是因为不像兄弟那么无脑,他明白一个道理。
不是什么鱼都能钓,也不是钱都能碰。
即使最厉害的牌手——那些被称为“赌神”或者“赌王”的人,能掌控的也不过是牌桌上的命运。
在真正的权利者面前,他们永远只是底层。
如果他们赢了不该赢的人,参与了不该参与的局,就算在牌桌上为了钓到了某条“大鱼”而沾沾自喜,可能下了赌桌就被大鱼一口吃掉。
比如说这支华贵的手枪,就恰好介于敢赢和不敢赢之间的临界点。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抬起头,观察着克雷蒙。
对方英俊而穿着华贵,是个富家少爷的模样。然而海顿注意到,他的真丝外套的袖口,已经因为长久的摩擦而起球了。
这是缺乏保养的体现。
这代表了两种可能,要不然这位少爷的家里不算非常富有,要不然就是他在家里不受重视。
结合克雷蒙之前的对话,海顿在脑海里侧写出了一出囊中羞涩的小少爷偷拿家里的宝贝准备换钱捧红姑娘的剧本。
看上去蛮合理。
“你们到底敢不敢玩,给句痛快话!”克雷蒙催促道。
海顿还在观察。
克雷蒙的嘴唇微张,鼻翼在快速的颤动,甚至挽起的衣袖下的胳膊都在轻微的颤抖,双目牢牢注视着桌上的钞票。
他心中点头。
没什么出奇的,这是输红了眼的赌徒特有的行为,这样的人他已经见过太多了。
对方应该不像是能把他们吃掉的大鱼。
可以玩,大不了干完这票连夜跳上一辆去其他城市的火车好了。
大几百基尼送上门来的好事,他们十年也未必有运气遇上第二次。
可是,为什么他总是觉得有些不安?
(本文的基尼,大致等于十八世纪中叶的英镑购买力,那时候的英镑又被称为金镑,非常值钱。一个工人每天工作16个小时,连续工作一个月,也未必能挣几个基尼。五百基尼合人民币十几万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