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荐卷,就是同考官们将自己看中的,认为能够取中的卷子,写明评语和荐语,也就是推荐理由,交给正副主考官阅看。当然如果有特别出色的,同考官们还会高荐,也就是强烈推荐。
很快就有二十二份标注推荐的卷子呈到了副主考的面前,副主考磨刀霍霍,哦不,是摩拳擦掌开始了阅卷,如果荐上来的试卷,得到了副主考的认可,那么他便会在卷子上写个大大的取字,然后再交给主考官。
副主考留下了六份自认为可以取中的卷子,交到了一旁的唐顺之手上。
作为乡试的主考官,唐顺之的去取权衡,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录取与否,都是正副主考官说了算。一般来说,副主考的意见不会被主考驳回,副主考写了取字,主考官觉得可以,就在取字后面写上中字,这卷子就算尘埃落定了。
但是唐顺之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
他在第一份副主考推荐来的卷子上一扫,就大笔画了一个叉,当即黜落了,看得几位同考官和副主考眼皮都是狠狠一跳。
然而接下来两份卷子也被他看了一遍后黜落,这下副主考坐不住了,他的面子被落了也就罢了,他是不明白自己和几位同考官都看过的好文章,是哪里不对了,居然被主考大人驳回了。
“主考大人,”副主考忍不住道:“敢问这卷子是哪里出了问题?”
唐顺之将手中的评语写完,才道:“这一份卷子,抄袭旧文。”
“啊,”副主考一愣:“旧文?”
“这两大段,一百一十二字,一字不改,出自天顺五年南京经厂库所印刷的范府程文,”唐顺之道:“第三十七篇。”
这下几个同考官包括身后的监官都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唐顺之。这是人吗,居然记得英宗天顺年间的时文?
其实科举考试,抄袭旧文不是常事,因为时文这种东西大家都要看,都要背,而一句考题能阐述的东西也就那么几种,你再一看自己写的东西早就被人家论述过了,心里稍微偷点懒,直接背诵别人的东西就行了,所以很多考生的秘诀还真是买来大小题库和时文三百篇,然后一篇篇背下来,到时候碰上了考题,直接默写就行。
而考官自然不会像考生那样,阅遍时文,他们自然也不知道考生是否抄袭,只看文章的词句和内涵,二者都通那就录取了。谁像唐顺之一样,不仅阅遍时文题库,而且还过目不忘,看一遍就知道哪一句引用自何处?
这下几个同考官心服口服,啧啧称叹。
只因他们都是进士出身,专门被派来阅卷的,本以为这次浙江提学薛方山被临时调走,那么主考的任命一定会在他们当中,却没想到上头调来一个五品的通政使做了主考,虽然唐顺之天下闻名,但在阅卷上,他们认为自己的眼光和水平还是更高一筹的,却没想到唐顺之露出这一手,让众人不由得不服气。
接下来大家还是埋头阅卷,但很明显,所有考官比刚才更用心了些,尤其是副主考,战战兢兢接过卷子,连一个“取”字都犹豫半天,不知道该不该写。
到后面这位副主考大人干脆直接将同考官的荐卷交给了唐顺之,看到唐顺之写了“中”字,自己才如释重负地将卷子拿回来,然后补上一个“取”字。
看到这一幕,一位同考官将手上的几份已经写了美好评语的卷子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阅卷的时间是白天,到傍晚时停下,几位考官一同起身,然后监官将卷子清点之后收起来,锁在专门的地方,直到第二天早上,大家共同到场开锁,继续阅卷。
改了一天卷子的考官们回到自己的住处,大部分人很快就躺下了,因为一天的工作量还真不轻松,然而还有一位同考官的房间里却点着灯烛,不一会儿他的门就被敲响了。
来人正是白天最晚上交朱卷的誊录官。
“哎呦大人,这下可完了!”誊录官一进来就哭丧着脸。
同考官比划了一个小声的手势,两人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确定隔墙没有耳朵,方才道:“怎么回事?”
“唐顺之也太毒了,”誊录官怒道:“弄了一个对读官出来,根本无法下手啊!”
同考官眼神一沉:“……谁能想到他会这么干!大人原本还交代,说唐顺之虽然不肯通关节,但到时候肯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在內帘截割,他也看不出来,就算是看出来了,也不会声张……没想到这老东西也不肯帮忙也就罢了,是存心不让咱们好过!”
“白眼狼啊,”誊录官也道:“他能起复,还是咱们大人举荐的!这么快就忘恩负义,实在是不当人子啊!”
要说誊录官截割的手段还在其次,考场之中最无形也最高超的作弊手段其实是“通关节”,因为卖题不仅风险巨大,很容易被告发,而且就算你预先知道了题目,也最多能保证卷子的水平高,但各花入各眼,怎么能确保考官一定录取呢?所以更保险的办法不是买题目,而是买“关节”。
什么是关节?就是文章里的标记。我事先告诉你几个字,你在卷子按照某种规律用进去,我阅卷的时候就能认出这是你的卷子,自然就会录取你。“关节”所用的字颇有讲究,八股格式和用语都有严格要求,比如你要是给“猪八戒”三个字做关节,对方就很难把这三个字嵌到文章里去,就算勉强嵌进去也会不伦不类,磨堪复验的时候很容易被发现。所以一般关节用的都是虚词,比如一般人句子结尾用“也”,你就先用“也哉”,后用“也矣”,考官就知道是你了。这就像写诗,大家都说:啊,黄河!你偏偏说:啊呀,黄河!这就是“关节”。
这种关节不容易被发现,而且准确率奇高,是最保险的作弊方式,而且考题其实不难得到,因为印刷试卷的时候就有可能流出去。然而今年偏偏碰上了个唐顺之,他跟其他的主考完全不一样,在印刷试卷的时候,唐顺之将经厂库的人分作两拨,一拨印四书题目,一拨印五经题目,知道四书题目的不知道五经题目,知道五经题目的不知道四书题目,所以今年浙江省的乡试考卷有两份。
眼看考题是弄不全了,而唐顺之早在被任命为考官的那一天就闭门谢客,谁请客也不去,谁叫他也不来,只叫这同考官背后的人又气又恼,偏偏还发作不得。
“我不信他真的不肯通融半分……举荐之恩,可是等同于知遇之恩的,官场上最讲究什么,不就是知恩图报吗,”这同考官眼睛一眯:“明日我就把卷子堂堂正正荐上去,看他是不是心知肚明,看他愿不愿意高抬贵手!”
等到第二日阅卷的时候,唐顺之就收到了两份被标明“强烈推荐”的卷子。
等他看望这两份卷子,神色就晦暗起来,只因这两份卷子文辞不通,阐义也不明确,一般来说,在同考官那里就是看两眼就会扫落的卷子,却被堂而皇之推荐到了他的眼前。
“这两份卷子是何人所荐?”唐顺之问道。
就见右下首第三位同考官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是下官所荐。”
唐顺之就哦了一声,“王大人仔细读过这卷子了吗?”
王昆山道:“自然是仔细读过了,而且下官以为文辞斐然,清真雅正,所以高荐到了主考大人面前。”
唐顺之笑了一下:“本官那里有一副水晶镜子,倒是适合王大人戴上,戴上之后能看得更清楚些,总不会将这种犯了低级错误的卷子再荐上来。”
“哦,”王昆山道:“敢问大人这卷子里犯了什么低级错误?”
“本官虽然是第一次阅卷,但从未听闻有任何考生能将百家姓写进时文里的,”唐顺之道:“这可比当年归有光的一句山川鬼神莫不乂安,鸟兽虫鱼莫不咸若还要粗俗,不仅粗俗,而且浅薄!”
“敢问大人,可有明例说不能引用百家姓的名姓排序的?”王昆山道:“既然没有,何谈浅薄?”
其实这题目虽然不透,但意图作弊的人自然是有千万种方法作弊的,这一次他们早就有了关节,就是提及姓名,就是比如说要举例,一般人会说颜回、子骞,但有关节就要说“颜闵”,或者“公孙夏侯”这样两个姓氏并列,但唐顺之手上的这份卷子显然是指望着关节而活了,是多次出现姓名。
“是吗?”唐顺之冷冷道:“通篇三百字,倒出现了二十八个姓名,这个考生是拿百家姓凑字数的吗?”
王昆山顶不住了,迎视着其他考官纷纷探来的异样目光,咬着牙道:“百家姓背得好也是罪,总比有些人连百家姓的开篇一句都不记得的强!”
“赵钱孙李,”唐顺之就道:“王大人是想说哪个字呢?”
“哪个字都不是,”王昆山见唐顺之是要追究到底的意思,只能咽下这口气道:“下官只是举例罢了!”
“那就请王大人好好阅卷,”唐顺之呵呵道:“下次可别再荐上来这种狗屁不通的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