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顺之不是装傻充愣,”王昆山回到房间,怒道:“他是故意要和咱们作对,赵大人可真是打了眼了,提拔了这么个反噬的人!”
誊录官急得火烧眉毛:“怎么办,赵大人吩咐的事情办不成了!”
不仅办不成,反而要办砸,因为唐顺之似乎已经看穿了他们的关节,这两日的阅卷中,将那些多含姓氏的卷子都挑了出来,无一例外地黜落了。
要说赵文华这一回可算是要把吃进去的东西活生生再吐出来了他之前就收受了数名考生的贿赂,允诺他们乡试得中,唐顺之那里走不通,赵文华就另辟蹊径给他们卖了姓氏的关节,笃定唐顺之看破不说破,却没想到唐顺之丝毫不讲情面,那可是足足十万两白银,早都被赵文华用来花天酒地了,如今事情办不成,赵文华岂能不恨?
“好好好,他唐顺之搜求细故,连赵大人的面子都不买,”主考王昆山怒道:“那就别怪我下狠手了!”
见誊录官不知所以,王昆山方才道:“你可知道唐顺之有个学生,也在这次考试中?”
誊录官却不曾听闻,道:“听闻唐顺之是心学大家,门生弟子应该不计其数,有一两个在乡试上,又能如何?”
“你不知道,”王昆山道:“那些都是他的门外弟子,他有一个内门的学生,今次连中了绍兴的府试、院试,加上以前的县试,是个小三元!”
“嚯哟,”这誊录官啧啧称叹道:“了不起,了不起!”
原因无他,浙江人杰地灵,别说是连中三元,就是能从济济人才中脱颖而出考上名次,都已经算是万里挑一了,何况三试联捷?而浙江所有州府中,绍兴的文气最大,盖压全省,山阴、会稽和余姚的考生尤为出众,由此可见小三元如何难得了。
王昆山冷笑道:“……他让我的人一个也不中,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的弟子也榜上无名!不止今年,我要他年年都不中!”
誊录官听得一阵热血沸腾,“可是……大人您怎么能找到这个考生的卷子?”
王昆山得意地一笑,“在考场上,我见过这考生的卷子。”
王昆山心内藏奸,在监考的时候特意查看了陈惇的卷子,而且他看的是五经题。
“三千名考生中,治尚书的只有四百八十余人,”王昆山道:“四百八十张考卷里,还找不到他的卷子?”
接下来的阅卷时间里,只要是其他考官推荐上去的卷子,王昆山都要来仔细查看,治其他经的都放过,治尚书的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是不是他读过的那一篇。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将那四百八十份卷子翻来覆去看过了,就是没有找到那一份。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记错了,还是眼睛出毛病了?”王昆山不肯相信,他将取中的八十二份卷子又翻看了一遍,其中有十五名治尚书的,他一一看过,均不是自己当初看到的文章。
王昆山心中骇然,却不知陈惇当日对自己的五经题不满意,临了又重新写了一篇,这也是天命,居然就这样避开了王昆山的搜检。
半个月的阅卷之后,所有考生的头场卷子终于全部审阅完毕,一共有八十二份卷子是第一轮改卷中被取中的,而浙江乡试的解额是九十个,所以还有八个名额,唐顺之大手一挥,决定搜遗,这一搜之下,唐顺之还真发现了几张不错的卷子,再一看,居然都是王昆山那个房里黜落下去的,而且无一例外还都是治尚书的卷子。
“王大人,”唐顺之就道:“不知道这卷子有什么毛病,你都给落了下去?”
王昆山强自道:“都是语句粗疏……偏狭生硬,不切题意。”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看过这几张卷子的其他考官都纷纷摇头道:“哪里粗疏了?分明是好卷子。”
王昆山就道:“四书的题答得都不错……五经题不行。”
“我看看,”副主考就是治尚书的,拿过来一看,惊讶道:“这尚书不说是精研了,最起码答得没有问题,怎么看也是中上,王大人你怎么不荐卷呢?”
王昆山满头大汗,眼看着这几份疑似陈惇的卷子又被重新取中,心中大恨。
乡试解额是规定死的九十人,这个比例是根据乡试参与的人数所定,历来乡试基本是三十比一到四十比一的范围内,这就是“银进士,金举人”的意思,而录取秀才和进士的比例不过是十比一或至十五比一罢了。
凑齐了九十人,剩下的工作便是排定名次,这个可比阅卷还要难,因为大家各有所好,想要说服对方就特别难,而且大家都是临时抽调的,所以谁也不怕谁,一开始就拍桌子吵,吵到最后吹胡子瞪眼睛,差一点打起架来。
众说纷纭,意见难以统一,作为主考官的唐顺之胸有成算,他将卷子分成了九份,恰好是每个考官面前十张,然后让每个考官从十张卷子里荐出最好的那一张上来,将号码记住,然后将卷子打乱,重新荐卷,如是三次,然后核对号码,将出现三次的号码留下来,一共两个,出现两次的号码一共八个。
“前十名出来了。”众人这下哈哈大笑道:“主考大人的办法管用啊。”
排定名次主要就是排前三名,连前十名都不算什么,因为只要取中乡试,管他什么名次,就有了上京赶考的资格了,只不过前三名与众不同,需要领衔众望,尤其是解元,这个名次是能影响之后的会试乃至殿试的,毕竟浙江一省的解元,怎么也要拿得出手才是。
而两份卷子难分伯仲,一样的基调纯熟,清真雅正,几位考官再读一遍,还是感觉仿佛有清香扑鼻而来,不由得啧啧称叹,连连夸赞。
众人左看看,右看看,居然实在难以评判高下,便一起来到唐顺之面前,请他来断。
唐顺之对所有文章的优劣了若指掌,就评判道:“四书论述,体制朴实,书理纯密,立意远大,任谁都可以做这榜首解元。只不过一个四平八稳,和柔老成,一个激扬慷慨,挥斥方遒。若以我来说,是更加喜欢后一个,因为我大明的士子,不能暮气重重……”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一个声音不屑道:“说的好听,难道不是故意要把案首之位,留给自己的弟子吗?”
众人议论不息,都问道:“王大人说清楚,是什么意思?”
“众位大人还不知道吧,”王昆山哈哈一笑,阴阳怪气道:“咱们主考大人有个优秀的弟子,连中今次绍兴县府院榜首,是个正儿八经的小三元!”
“王大人谬矣,”唐顺之道:“劣徒是先考了嘉靖三十一年的县试,隔了三年才来考的府试,不算是连中。”
“但是小三元不错吧!”王昆山死死盯着他道:“如今高徒又在今次秋闱之中,如果高居第一,那就是难得一见的大四喜!我浙省多少年没出一个大四喜了?”
众人纷纷惊呼,“是真的么?”
倒是旁边的监官是绍兴本地人,听闻过这事,“确有此事,你们说的这人名叫陈惇,在我绍兴,颇有声名,文名不亚于山阴的徐文长,科名不亚于诸大绶啊。”
提到徐文长也还罢了,因为像徐文长这样的人,在考官的眼里,属于魁星不曾照临的人,他们对一路联捷的诸大绶、陶大临之流,更为青睐。所以诸大绶的名字,在他们从京城赶来的时候,就不绝于耳,所以大家心中都有数,这所谓的余姚孙鑨、孙铤,山阴的诸大绶,会稽的陶大临,都属于考官心中默定,特别留意的人,在阅卷之后,众考官还纷纷猜测自己会有幸点中哪一个呢。
但现在忽然冒出一个未曾听闻的人,居然是一个小三元,众人一听是绍兴人,先是感叹了一番绍兴聚集文星,然后才道:“既然是主考大人的弟子,大人瞒地好严,我等竟一无所知!”
唐顺之就道:“劣徒侥幸得中三元,没有什么好夸耀的。”
就听王昆山道:“小三元自然非同反响,如今大人手上这两张卷子,必有一张是令徒的,而大人舍去老成之作,说什么暮气,而专门选择少年意气之作,如果我所料不错,你所选定的这一张就是小三元的卷子!唐大人,你摸摸良心,是不是故意要让你那徒弟,高中解元?!”
唐顺之呵呵一笑,不紧不慢道:“王大人要给我定罪,恕我不能领受。历来考官之责,最重要的不是阅卷,而是示意天下人科考的公正无私。所以如果在考试的时候,有亲戚子弟在其中,主考必要先行降黜,以示公正。我唐顺之不敢说一生无愧,但在考试上,绝不敢徇私枉法,坏了国家的基础。”
就拿嘉靖二十六年的会试举例,这一年是徐阶做主考官,但他的亲弟弟徐陟却参加会试,当时徐阶就对弟弟说,咱哥俩不能一个做主考一个做考生,这对我的名声有碍,干脆你今年别考了,三年之后再考吧。
但徐陟实在难以放弃,就跟老哥吵了一架,坚持要考,要说这徐陟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不倚仗他哥也高中了前十,这让众人纷纷恭喜徐阶,说徐家要发达了,于是徐阶更加畏惧了,二话不说就将亲弟弟降到五十名开外去,连皇帝都惊动了,但徐阶是皇帝的话也不肯听,考试结束了,徐陟是把他恨死了,但天下人都称赞徐阶的公正无私,因为徐阶能这样对自己弟弟,他又怎能为别人徇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