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的光线从罅隙中透进来,陈惇就知道这又是一天的正午时分了。省府的大狱虽然幽深,却也不是暗无天日,但也正是这一点光,照出了鼠蚁横行的囚室,让陈惇对眼前所处之地,愈发有一种深切的恐惧。
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做了很多畅快的事情,但又一想,这些畅快的事情其实也都是在险阻遍地的情况下达成的,这一次他也畅快了一回,却很快要赔上性命。说起来他这辈子好不容易想要完成一个理想,这理想不过是有底气做自己的主——做别人的主,这样的话他从陶大临那里听过,只是偶然又微微震动了一下,因为他早都知道自己已疲惫不堪、赢弱无力。
“这小子,”朱九忽然从铁栏外面出现,新奇地看着他:“居然哭了?”
陈惇摸了摸头,示意这是从头上流下来的汗水。
“你小子,好端端地怎么出一头大汗?”
“山重水复,疑无路走。”陈惇抬头道。
“你确实是面临绝境了。”朱六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知道吗,京中刚传来消息,你的新书惹了一个厉害人,这人要你死呢。”
陈惇露出疑惑的表情:“《杜十娘》?”
“对,”朱六道:“你别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我且问你,你写那孙富,当真没有暗讽暗喻吗?”
陈惇这回确实是一无所知:“孙富就是反面人物,我写这个人暗讽了谁?”
“严东楼。”朱六道:“严嵩的儿子严世蕃每次逛妓院,都化名孙富,就像你书中所写的这个孙富一样,见色起意,毁人姻缘,逼得一个良家女投缳自尽了。”
陈惇一惊,随后不由得笑道:“看来我比《金瓶梅》的作者还要牛逼,竟然逼得真主找我算账了!”
要说明朝有名的一部小说《金瓶梅》就与严世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说中的“西门庆”这个主要人物就是影射严世蕃而来的。严世蕃小名“庆儿”,号“东楼”,《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将“东楼”化作“西门”,直接用“庆”字为名,创造出这个小说人物,来影射严世蕃荒淫无度的生活。
严嵩虽然奸贪,但终生却只有欧阳氏一个妻子,严世蕃在这点上与他父亲截然不同。贪必好淫,淫必生贪,他荒淫无度的生活比起《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有过之而无不及。严世蕃的妻妾就有二十七个,他让他的这些美妻娇妾,列屋群居,她们所用服饰,绣着龙凤花纹,点缀着珍珠宝石,极尽奢华之能事。又用象牙床围着金丝帐,朝歌夜舞,很为自己的奢靡生活感到得意。
在京城流传恒久远的传说就是,每天早上,严世蕃起床时,他的数十个姬妾全部赤身**,伏于床前,伸着脖子,张着小口,当严世藩的痰盂。严世藩咳嗽几声,挤出来一点痰,一口喂进了姬妾口中,谓之“香唾壶”。
还有一个更荒淫的传言,说为了计算自己到底玩了多少女人,严世蕃命人做了一种“淫筹”,就是一块块边上绣着花朵二尺见方的白绫方巾。他专门派一名姬妾掌管“淫筹”,每奸污一名妇女,便留下一个“淫筹”作为纪念,并让掌管“淫筹”的姬妾统计好数字,每月每年,玩了多少个女性,就留下了多少方淫筹。据统计一年下来,严世藩的“淫筹”总数竟然高达九百七十三个。
陈惇正放声大笑,却听朱六幽幽道:“《金瓶梅》是什么书?”
陈惇眼角一抽,算算金瓶梅此时还未问世,只道:“是一本类似《风尘儿女》这样的不入流小说,大人不知道正常。”
见朱六狐疑的神色一闪而过,陈惇咳嗽了一声道:“我本来写的时候,当真是没有想到暗喻,不过既然看过的人都说意有所指,那我就无可辩驳,认下了。”
“那你也准备好了迎接严世蕃的报复喽?”朱六道:“他要弄死的人,都死了。”
“他视人命如蝼蚁,将来自己也为蝼蚁。”陈惇很平静道:“不外乎是。”
朱六却从这一句简单的话里感到了凉意。
“真是个胆大的小家伙,”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惇:“都督会恼恨今天的选择的。”
七月的官场似乎迎来了一场大地震。
先是俺答进犯蓟州,边关告急,恰逢仇鸾背上生了疮疽,卧病不起,不能出师,随着战况越来越紧迫,兵部尚书赵锦请求暂借仇鸾的大将军印,代其出征。嘉靖帝让他收还仇鸾的大将军印信,给总兵陈时佩带,仇鸾不敢抗命,疽疮进裂,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第三日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上告仇鸾的亲信时义、侯荣、姚江,逃向居庸关准备投靠俺答,揭开了清算仇鸾的序幕。
仇鸾的身前身后名还不知道能不能保全,浙江布政使李默的一封朝奏又敲响了浙江官绅大僚的丧钟。
“……及身行贪秽,诌黩求容,公节不立,而私门日富者,并谨察之。举善弹违,不负陛下嘱托之意也。”
浙江右布政使吴伯宗将手中的邸报放下,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
“李默查访了一年时间,证据充分,真是动如雷霆,”吴伯宗道:“也打得人措手不及。”
旁边的参政小心翼翼浏览了一边邸报,啧啧道:“怪道李默来了浙江,大刀阔斧,手段激烈,一点余地也不留,原来就是要逼得官绅大僚对付他。然后他再暗中收集证据,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李默确实瞒天过海,骗过了许多人,让人以为他是下一个朱纨。”吴伯宗道:“不过要说一网打尽,并非如此。”
嘉靖帝虽然震怒闵浙官场与世家大族沆瀣一气,纠劾死了朱纨这个股肱之臣,但李默的奏疏上去,提到的百十余人名,只有三十四个人受到了刑部并锦衣卫的调查,而且大都是府尹、州县官员,最大的无非是四名御史言官被贬谪去了南京,做莳花养鸟的御史去了。
“这些世家,底蕴深厚,”吴伯宗叹道:“难以撼动,除非真的谋大逆,否则但凭李默的参奏,还真如同蚍蜉撼树。”
“而且李默的时机,其实也没有选好。”参政也听闻了许多风声:“一来是仇鸾案发,这个案子由陆炳首告,徐阶密奏,举朝震动,朝野的目光全都聚焦在这上头,与之相比,浙江这个案子,也算不了什么。”
“二来,”参政呵呵一笑:“宫中打发太监去江南采买珠宝、打做时兴首饰,这些太监一路上吃了多少好处,这好处又是谁给的,回了宫能不为他们说话?李默就是再简在帝心,也比不过日日侍奉在御前的公公们。”
嘉靖一朝,对太监的管束其实是很严格的,大铛们也完全没有正德年间的横行无忌,在地方上也不敢恣意扰民。不过最近几年,公主陆续出降,宫中银作局打造的首饰并不如意,嘉靖帝就派了几个大太监去江南地方采买珠宝,填充内帑。
“宫里账目分明,户部的官员盯得紧,”吴伯宗道:“倒是把钱放到江南地方滚一圈,得利百倍。”
所以李默浸淫官场,即使直节,却对局势的把握极其敏锐,他意识到了绍兴的舞弊案是冲着自己来的,就毫不犹豫地提前发动,果然打得浙江官绅措手不及——然而也因此,没有达到最好的时机。
“李默把浙江搅得周天寒彻,屁股一拍,回京述职去了。”吴伯宗叹道:“留下的烂摊子还要让老夫来收拾。可怜老夫已经六十七岁,只等明年任期行满,即将致仕的人,还要打理庶务,操心劳累。”
“大人老当益壮,”参政笑道:“浙省还要依赖大人呢。”
“那就话不多说,把李默留下的卷宗拿来吧,”吴伯宗翻开面前的积案:“这头一件就是李默拖延的绍兴府试舞弊案,从四月拖到现在,早该宣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