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听了之后拈着胡须,思索了半晌,旁边披着斗篷的中年人眼睛一亮:“这道理没错啊!”
他转头道:“县丞以为如何?”
缀在两人身后的中年人唯唯道:“听起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那就让船工去上游打捞,”这斗篷男双目炯炯:“看你小子说得对还是不对。”
这三人喊来船只,招呼陈惇也上去,一起摇到三四里外的上游去找,不一会儿就有船工从江底冒出头来:“看到了,在这里,快过来捞啊!”
不一会儿两只一模一样的石兽被拖上来,和尚们欢天喜地地运走,然而不过一会儿,船工又冒出头来,“底下还有一只!”
果然还有一只硕大的石狮子被捞了上来,这一只明显不是庙门前的石兽,和尚们也不认领,陈惇走过去端详了许久,在其底座发现了被水流侵蚀,但仍然依稀可见的三个字。
姑苏陆。
又是陆氏,看来苏州城里,太平有他,不太平也有他,陈惇就道:“把这石狮子也拉到庙里去,以后说不定有人认领。”
那长者见江中捞出石兽来,点头称许,目露赞赏之色:“果然在上游,你年纪轻轻,却能洞隐烛微,析微察异,真是聪颖绝伦。”
“天下事无不可察,世人心无不可鉴,”尚薇得意地撅起嘴巴来:“我哥就是无所不能。”
陈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把她赶去了船里玩,才道:“让三位大人见笑了,小子不过是偶得其情罢了。”
却见那长者目光幽微,喃喃道:“天下事无不可察吗?”
那斗篷男似乎知道他说的什么,当即介绍起几人身份来,原来他姓郑名若曾,字伯鲁,号开阳,秀才出身,入了南京国子监成了贡生而被他称作姐夫也就是穿着夹袄芒鞋的长者,竟叫归有光。
“原来是震川先生!”陈惇不可抑制心中的激动:“久仰,久仰!”
中学时候一篇项脊轩志,让陈惇难以忘怀,“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样隽永淡朴的一句话,悼亡念存,使人长号不自禁。
而归有光一生的际遇也就如他所写“多可喜,亦多可悲”,九岁能成文章,十岁时就写出了洋洋千余言的乞醯论,十四岁应童子试,二十岁考了个第一名,补苏州府学生员,同年到南京参加乡试,却连连落第,五上南京,榜上无名,其间惨淡经营,寒窗十五载,好不容易在三十五岁那一年中了举人,却八次不中进士,落第而归。
二十七岁岁时,失去了两情相悦的结发之妻,四十岁时,失去了最心爱的长子,仕途的蹭蹬,把这位名扬海内的古文家长期抛弃在荒江僻壤之上。多丧亡,多不遇,如今四十五岁的归有光双鬓斑白,看得到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
“先生,项脊轩还漏雨吗?”陈惇问道。
“早些年便不居住了,”归有光缓缓道:“如今在安亭江上的世美堂中读书。”
除了项脊轩,归有光还有一个读书之地,便是世美堂。世美堂归有光第二任妻子王氏祖上所居之地,有上百间房子,但后来王家的一个曾孙因为欠了官家的债,就把世美堂卖了出去。归有光就筹了一笔钱,把世美堂买了回来。自此之后,世美堂就成了他的藏书楼。
几次不第,归有光决意出仕,如今担任苏州府的推官,然而陈惇在吴江县遇见他,也是因为吴江县的县令刚出了一件事情,只能挂冠自证清白,苏州府尹便派归有光过来查证,与之同行的就是吴江县的县丞汪良。
“方才见到你聪明洞达,”郑若曾道:“如今就有一桩奇怪的悬案,毫无头绪,你可能推敲一二?”
陈惇想了想,道:“愿闻。”
郑若曾便点了点头,开始徐徐讲述吴江县最近发生的怪案来。
原来吴江县县令名叫李志庠,不久前吴江县有个老农民在田间耕作,掘出一坛金子,田中劳作的众人全都被惊动了,老农便请两名壮汉将金锭原封不动地扛到县衙里。时至傍晚,李志庠怕县衙仓库保管不严,就叫来人把金子抬到时自己家里,依旧原封不动地保藏起来。
第二天天色发白,李志庠将坛子打开一看,想将金子看个仔细,谁知坛子里放的全是坚硬的土坯,一坛金子竟不知去向。
一坛金子出土时,里正去观看检验,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有目共睹,如今突然发生变化,没有不吃惊的。不消几日,全县的人都知道金子在县令李志庠家里变成了土坯,都认为是县令暗中偷换了金子。
事情很快报到苏州府,府尹便派官员来讯问。李志庠说不清来龙去脉,又交不出黄金,受到众人的谴责,一时之间待罪县衙,失去了人身自由。归有光便是被苏州府尹派过来审理此案,并且暂代吴江县县令一职的。
郑若曾见陈惇一言不发,便试探着问:“你看县令会不会被冤屈了?”
陈惇就道:“一定是有人偷换金子,但究竟是谁,需要仔细勘察。”
“如果让你勘察,”归有光问询道:“你能查出真相吗?”
陈惇笑道:“我愿意试试。”
归有光见他没有大包大揽也没有一味推辞,心中满意:“你便跟我一起去县衙,希望你能发挥聪明才智,协助本官查明这起案件的真相。”
不一会儿小船停泊,陈惇跟着归有光来到了县衙,县衙门前聚集了不少百姓,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见到归有光,方才避让在一边。
归有光转身去了二堂,道:“今日不升大堂,把这盗金案的一干人等提到二堂审讯。”
县丞汪良点头应诺,不一会儿带着发现金子的老农、里正和几个作证的乡民过堂,而县令李志庠也被唤了过来。
归有光让李志庠候在一边,先询问老农道:“老人家,你且将如何发现金子的来龙去脉,重新讲述一遍。”
这老农唯唯诺诺地说了起来,他那一日在田间劳作,春耕农忙,谁也顾不得谁,没想到一锄头下去,却敲击在硬邦邦的东西上,他发觉不对,刨挖起来,就发现了一个大坛子,里头装着满满一坛金灿灿的黄金,顿时让他又惊又喜。
“村中男女都看到了,”这老农道:“里正也来了,说这金子不是老汉有福气能享用的,老汉一想也是,虽说老汉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恶事,可也没有什么做什么大善事,福报不该这么厚,便听了里正的劝说,将金子送来了县衙。”
里正点头道:“确是如此,村中男女老少有目共睹,小民不敢撒谎。”
归有光点点头,转头问李志庠道:“金子的确是送到了县衙,但李知县你为何不当场清点查验,反而放入自己的家中,直到第二天才宣称金子不见了?”
李志庠神色颓唐,良久才道:“当时天色已晚,本官又小酌了几杯,正是微醺之态,头昏脑涨,没有即时查验,但见金子贵重,来往人多,放入库中唯恐有失,所以放在了自己家中没想到第二日一早起来查验,却发现坛中金子,全变成了土坯!”
“县尊不住在县衙后堂,”陈惇悄悄问县丞汪良道:“自己有宅子吗?”
“对,”汪良道:“宅子也是刚买不久,搬地很有些匆忙。”
陈惇微微嗯了一声,那边归有光就唤他:“梦龙,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陈惇就道:“学生想要查看坛子,以及县尊收藏坛子的房间。”
几个人便来到了李志庠的家里,他的这座宅子其实并不大,根本不比县衙后堂宽敞,几个人进去,就显得书房有些逼仄。
“这就是现场,”郑若曾道:“坛子在床底下。”
陈惇走过去,第一眼先注意到了床头放置的一个红匣,他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不由得道:“把官印放在枕边,日日伴眠,县尊大人果然是忧劳公事。”
李志庠“啊”了一声,神色有些局促:“也没有,也没有。”
陈惇蹲下身来,掀开床铺,将床底四周敲击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机关暗道,才将坛子拖出来,打开坛子就看到里头塞满了一块一块的黄土坯。
“老人家,”陈惇问道:“你当时挖出这东西,可看清楚了,金子是装了半坛还是一坛?”
“小大人,”这老农道:“老汉看得清楚,金子装了满满一坛,老汉亲手用茅草将坛口塞住了。”
陈惇点了点头:“这金子是什么形状,条状还是块状?”
“是元宝模样,”老农回忆道:“两侧卷边,有点像莲花。”
陈惇捡起一块土坯,按照老农的回忆捏出了一块差不多模样的,见他点头称是,陈惇就和两个衙役一起,动手捏了起了土坯。
“你们在做什么?”郑若曾问道。
“要差不多三百块金元宝,”陈惇将最后一块元宝形土坯塞进了坛子里,轻轻敲击了一下坛身,只听得坛子发出一声厚重的“嗡嗡”回响,“才能将坛子装满。”
他说着道:“县尊大人,县里有无大户?”
李志庠道:“城东万宝坊的刘家,开了油坊,是本县大户还有陈家,开了酒楼……”
“那就烦请大人去找他们,”陈惇道:“借金子。”
“借金子?”屋里众人全都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天下承平,苏州尤为富庶,”陈惇一笑:“不知道百姓家中,能贮藏多少黄金?”
国朝初年,强制推行宝钞,禁止黄金白银流通,只可以拿金银去跟官府换取宝钞,但官府不用金银跟百姓兑换宝钞,在发行宝钞的同时禁止黄金白银流通。只发不收导致导致纸币的滞塞,宝钞没有下行到县城,最多是在州府大城市勉强通用。而宝钞与白银发生通货竞争时,白银是具有压倒性的货币优势的。除了携带比较不方便之外,不管作为支付工具、计价单位或价值的宝藏手段,白银都比宝钞可靠。
当国家信用随着滥发纸币而破产时候,大明宝钞的命运,就是走向贬值然后灭亡,所以现在宝钞除了还用来抵官员工资之外,大明依然是银本位,百姓用青铜白银交易,富贵人家则有黄金储存。
小县城之中,县令的话是管用的,特别是有关众说纷纭的奇案,被点到名的几家大户在归有光的劝说下,纷纷拿出了自己家的金子,陈惇便找到城中一个铁匠,问他是否能熔铸黄金,这铁匠本来点头应了,在听说了陈惇所要熔铸的黄金数额之后,却连连摇头。
“怎么,刚不是说可以熔铸吗?”陈惇问道。
“您要熔铸的金子太多了,”这铁匠惊疑不定:“我们这儿炉子虽然有,可惜火力太小,一炉熔出来,大概只有二三十斤,您这元宝,真金熔出来的话,一块最少有二斤,一炉只能熔十几个左右,您要三百个,那我要不熄火地做近一个月左右,才能完成啊。”
“就没有那种大熔炉,”陈惇问道:“能一次熔铸完工的?”
“那就要官府的宝泉局了,或者……”铁匠道:“反正我这里,实在不好出工。”
宝泉局是管理铸造钱币的官署。最先于应天府设宝泉局,后来在各行省都设有宝泉局,但苏州宝泉局在长洲,如果要宝泉局熔铸的话,一来一回几十里,陈惇还担心这当中有什么意外呢。
“县城里有几家铁铺?”陈惇问道。
在得知有三家之后,陈惇笑道:“那就三家同时开火熔铸,时间能缩短三分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