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龙,你说的引外地商人进入苏州粮油市场的想法,”王廷道:“为什么不能真正施行?”
“因为外地客商要操纵市场,本地商人必然拼死反抗,这对苏州的经济是绝没有好处的。只能以此为要挟,震慑本地商人。向来没有官府扶持外地而打压本地商帮的例子,毕竟本地商人有维持本地经济稳定的作用,这个还是要慎重。”陈惇道:“而且晋党……我是说山西那帮人,无缝不钻,一旦给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苏州就会被他们包围,这可不是朝中一些人愿意看到的。”
王廷就道:“那这种威胁管用吗?”
“那陆执章不是吃下了吗?”陈惇道:“六十万石军粮,还有疏浚河道的钱款,来换一个教训,也换一个恢复元气的时间。”
“这样看来,还真是值了,”王廷摇摇头:“要我说其实这些大户也不都是有罪之人,像延陵吴氏的吴翁,看得清楚,这一次不仅没有囤积居奇,还一文都没有要,给我们白送了十几万斤的粮食,若苏州都是他这样的巨擘,我还发愁什么呢?”
陈惇心中一顿,久久没有说话。
“哦对了,”王廷道:“胡宗宪你认识吗?他问我讨要你呢,以为你是我下属的典吏。”
“这是个误会,”陈惇摸了摸鼻子:“不过他这个人啊,喜欢延揽宾客,是个礼贤下士之人。”
王廷只说了一声是吗,并不以为意。陈惇想起历史上的胡宗宪麾下人才济济,东南有识之士尽为之所用,又不知怎么,想起鲁王玩笑的一句话,冯谖孟尝今何在,不由得神思一荡。
“小子,”直到肩上被重重一摁:“想什么呢?”
陈惇定睛一看,惊喜莫名:“荆川先生?”
来人正是风尘仆仆的唐顺之,这位文武全才的传奇宗师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又上来轻轻搡了搡他:“你这小身板,得练呐。”
陈惇只感到一种深沉的内劲从他的手上传来,忽左忽右竟不能自主,不由得道:“先生,你这是什么内功心法,厉害得很呢!”
“内功心法?”唐顺之哈哈大笑道:“你小子还知道内功心法?”
“看先生你内劲十足,至刚至阳,”陈惇忍不住漫天胡吹乱侃起来:“难道修炼的是武林上失传已久的九阳神功?”
“九阳神功?”唐顺之一愣:“这是什么功夫?”
“九阳神功是达摩祖师所写的内功心法,是少林派武功绝学,练成九阳神功后,成金刚不坏之躯,内力自生速度奇快,无穷无尽,更是百毒不侵,”陈惇手舞足蹈地比划道:“他强由他强,清风抚山冈。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
“啪!”后脑勺被唐顺之一拍,顿时拍得陈惇一个趔趄。
“你这小子魔怔了吧,”唐顺之好笑道:“哪儿有这样的武林绝学,还金刚不坏百毒不侵,西王母的灵丹都没这么神验呢。”
“不过有一点你倒是说对了,”王廷哈哈大笑着走过来:“荆川先生确实身负武功,刀枪剑戟无所不通,你跟着他好好学习,不说练得样样精通,总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我是想跟先生好好学习,”陈惇苦恼起来:“可是先生在生活上实在是简朴太过了,冬天不生火炉夏天不搧扇子出门不坐轿子床上不铺两层床垫一年只做一件布衣裳,一个月只能吃一回肉其他的也就算了,小子正在长身体呢,可是顿顿都离不开肉啊!”
“我现在已经改变了这种修行方法,”唐顺之笑道:“我本接受的是王学右派的去欲工夫,可是如今我听了左派的学说,认为他们对于本心的体悟更胜一筹,去欲工夫其实只是闭门厌世,是刻意摒弃**,追求虚寂,事实上,**从本心而生,本心不灭,**也是不能消灭的。”
“好啊,”陈惇大为欢悦:“恭喜先生悟道了真正的大道理!”
“我现在重返经世致用之学,”唐顺之长吁一口气:“主张不仅要观书学技,更要将书本上的东西,用于事事磨练上,这就是知行合一的道理吧,阳明先生的心学,其实就是为了让我等闭门造车之人,重返社会,对社会做出有益的贡献。”
陈惇大喜道:“如果心学是这样的实学,那学生愿意学这样的心学!”
他说着就行了个大礼:“先生,你做我的老师吧,教我读书应试,也教我经世致用,你收我做弟子,将来传承你的衣钵,怎么样?”
唐顺之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本来很高兴的神色,却渐渐染上了一层忧虑。
“难道先生是觉得我朽木不可雕也?”陈惇惊道:“是嫌弃学生驽钝?”
“荆川先生,你不是很喜欢他,多次提出要收他做学生的吗?”王廷也道:“这小子虽然顽劣,却心性聪慧,可堪大任,难道还有其他什么地方,没有达到你的标准?”
唐顺之明显有些走神,摇摇头道:“不不,他很好,只是我……”
“那先生究竟有何难言之隐?”陈惇追问道。
“也罢,”唐顺之目光一定:“爱才之心,人皆有之。你先跟着我学习一段日子,若将来有一日……这没有名分,反而对你我都好。”
于是陈惇就开始了紧张而又有趣的学习生涯,果然如唐顺之所说的那样,他并没有对陈惇灌输任何心学的理念,就像一个普通的塾师一样,督促着陈惇的学业。
陈惇在自己的院子里另辟一屋,取名“澄心”,这小小的书堂里,终日静坐着两个身影,一个潜心求学,一个倾心施教,仿佛与外界远隔,外头的一切都不会打扰到他们,甚至是尚薇大声欢闹着,故意把新捉到的蛐蛐放在他们的案头上。
哦对了,澄心屋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因为唐顺之对陈惇的要求是“容色澄彻,举止汪洋。临事刚毅,如猛兽之步深山恢然远视,若秋日之照霜天。其坐也如界石不动,其卧也如栖鸦不遥,其行也洋洋然如平水之流,其立也昂昂然如孤峰之耸。言不妄发,性不妄躁,喜怒不改其容,荣辱不易其操,万态纷错于前,而心常一”。
陈惇喜欢这句“万态纷错于前,而心常一”,因为他说的是“心常一”,而不是“心不动”。就像薇儿将蛐蛐偷偷塞在他们的笔罐里,蛐蛐跳出来的那一刻,他们还都是吓了一跳的,然而很快注意就不在蛐蛐上,而在眼前的书本上,这就是“心常一”的意思。
陈惇也喜欢唐顺之的教学方法,对于经书的释义,他不要求陈惇字字精研,而是要求一种学术上的融会贯通,这种贯通使得经义自己变得圆融起来,仿佛开篇和末尾像是一个环形衔尾蛇一样,此处和彼处的道理,是承接的、是贯通的、是一样的。
下午的课程是最让他感到轻松愉快的,因为除了前两个时辰是雷打不动的修习经义的时间,剩余的时间就是可以自由发问的,就是课堂师生互动的时间了。
唐顺之就完全抛开四书五经,开始讲他云游各地时的见闻,他的故事生动、鲜活,就仿佛徐徐展开了一副图画,千奇百态的人物,勾勒出这大明治世与危机并存的时代。他说到投食取巧的山人,兴风作浪的掮客,佐杂胥吏怪谈,天方异闻。他还讲自己做官时碰到的事情,讲永乐年间郑和出海的趣闻,还有成化年间妖狐夜出的传说,许多的故事,不仅让陈惇听得是津津有味,浑不觉时间飞逝,就连尚薇也被深深吸引,每每都搬个板凳坐在旁边,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发出惊叹的声音。
“先生,”陈惇道:“您曾经参校累朝实录,在文华殿值守,这宫廷里头,有什么趣闻吗?”
“宫廷里头啊,”唐顺之微微一笑,反而问他:“你觉得宫廷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
“宫廷的生活,大概是比较单调的,”陈惇就道:“规矩压死人呐。”
“我记得嘉靖十三年,那时候宫里头正端午,陛下在西苑射柳,晚上又燃放了一晚上的烟花。皇后娘娘承了旨,从宫外请了南戏班子,和前头的教坊司一起,通天彻夜地欢喜了三天。”唐顺之回忆道:“我那时候在文华殿呆不住,就出来走了两圈,结果看到一个小宫人,十一二岁的模样,不知怎么回事儿,从后宫走到了大殿前面。”
“然后呢?”尚薇好奇道。
“我走近了一点,就听到她抽抽噎噎地说,嬷嬷们关照过了不许乱跑,可是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好光景,抬着头追着烟花去了,再一回眼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唐顺之道:“她小小的个头,坐在宫阶上,等着嬷嬷们来寻。我本想上前,却见后面来了个胖子,问这小宫人是哪里的,为什么走到这里。”
唐顺之不由得笑了一下:“这胖子让人取了钥匙,从尚膳监拿来了一盒冰镇的荔枝,塞给了小宫人,还讲了个笑话逗她笑。后来小宫人被嬷嬷领走了,我倒是认得这胖子,他呀,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
陈惇也笑起来,道:“都说太监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没想到黄公公是个这么和蔼的人。”
“原本要从翰林院里,挑出学士去内书堂教书,我想方设法避开了,”唐顺之道:“但那天以后,我又变了想法,就去内书堂给他们一群太监教书去了。”
“您还在内书堂教过书?”陈惇惊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