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王专注的凝视着,神色复杂而阴晴不定,直到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看来魏将军至始至终便没有忠于过寡人!”他重重说道。
百里燕既魏贤也没点头,只是说道:
“末将忠于的是天下福祉,是自己的心。大王给了末将一展抱负的机会,末将自当为大王竖法统,法统立,则王正国盛,此乃相辅相成之道,实不可言明其中的忠与叛。”
“如此说,倘若寡人有负于你,魏将军便要离寡人而去?”
“非也。末将一心只想太平度日别无所求,大王若哪天觉得魏贤阻碍了大王,就请放我离去吧,末将愿做只闲云野鹤,与妻妾传道授业了却残生,别无他求。”
“哼,呵哈哈哈”咸王突然大笑,百里燕心头也是一沉,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大胆妄为,也不知是自己当真胆大包天,还是鬼使神差,竟能毫无顾忌说出这等足可要了他性命的大逆之言。
思索之际,咸王却是话锋一转厉色说道:
“魏将军倒是快人快语,甩手了烂摊子丢给寡人便想走人,寡人不允许,也不同意。你休想,你休想!”咸王右手歇斯底里指向百里燕咆哮着,突然立身而起前后踱了两步又说道:“你看看你,从当年的江东,到如今的永兴河,哪一件哪一样不是拜你魏贤所赐。你想让寡人免了你,休想。”
情况的戏剧性转变令人始料未及,与其说咸王任性滥权,不如说此时的咸王是大智若愚。
当年新上台的咸王对公孙岳抱有莫大的期望,如今从一个极端跌入另一个极端,情感上无法接受的同时,现实压迫他要维系自己的特权,只能孤注一掷。
贵族特权集权所带来的好处是君主制的稳固,只要笼络了权贵阶层,一切的国家大事都能平稳度过。
但弊端却是权贵阶层经过一代又一代的繁衍,已经丧失了开国之初为之奋斗的初心,奴隶制和旧贵族封建体制导致的阶层固化,让权贵阶层堕落腐化,寄希望于利用手头的职权,永远把持这国家的权利和财富,而不求进取戮力革新。
其结果就是权贵阶层治国人才的严重缺失和衰败,进而导致君主想要用人,要么从权贵中提拔,要么另立新人,再捧一个权贵派系,如公孙岳之流。
但置身于权贵旋窝之中毫无治世经验,与老百姓严重脱节的咸王,考察新人的第一标准,却并非能为国家占比最多的下层阶层,带来什么福祉和利益,而是如何首先巩固他自己的王权,以及新人能否提出新颖,且又能平衡旧贵族体系的政策。
公孙岳的出现,恰恰迎合了咸王的胃口,但其却不知公孙岳真正的使命,正是利用了咸国旧贵族制度的既有弊端,以咸王所希望的所谓“变法”,进一步加剧了咸国深层次的底层老百姓与统治阶层的矛盾,继而为思想派雄论道,谋划新格局而铺路。
在意识与现实严重脱节悖逆情况之下,咸王根本不知民间的疾苦,不知用人的好坏得失,一味追求言过其实华而无用的空言,严重忽视了时代更迭动荡,逆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所带来的时代大变革,正摧枯拉朽毁灭着旧贵族体制,孕育新兴体制。
这个巨变,既是以铁器为标志,铁器时代全面来临,产生物质需求与生产力矛盾,也是奴隶与旧贵族体制,在铁器普及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体制不匹配,而进一步激化的矛盾。
在当下几乎所有人,即便是广叔子、公叔阔等一等一的思想战略家,都未曾察觉到这一历史巨变的情况下,雄论道隐隐已经意识到。
君王将不再是固定而既有的权力阶层,他们主张成王败寇,能人得以上位称王的思想,先一步意识到时代的巨变,往往都是以生产力的改变而改变。
当体制严重阻碍了生产力发展,其将随着人口的增长而矛盾进一步激化,正是因为生产力的发展和现实落后,雄论派将目光投向了中原腹地唯一一个体量较生产力最弱的咸国。
唯有戳破咸国这个脓包,才能让新生势力得以成长。公孙岳正是契合了咸王,或者说当下各国权贵阶层的通病。
咸王此时是失态也好,真情流露也罢,都是对时局失控产生的感情宣泄,他要的依然是自己的王权,却又寄希望于能人干将替他收拾残局。
而百里燕本意也不是保皇党,他也希望推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根本性调整,但他不会采取过激的手段,而是循序渐进,用更为科学和缓和的手段,去完成时代的变革。
此时百里燕沉默着,始终没有说话,生怕多说了激怒了姜亥。这时咸王却说道:
“你怎么不说话了!”
“末将失言,请大王之罪。”
“魏将军何罪,倘若说真话亦有罪,公孙岳又何曾与寡人说过真话。魏将军方才所言,要竖法统而正君王。那寡人问你,寡人若立法统,魏将军可会忠于寡人!”
“这护法者莫过忠于法统,大王既立法统,末将当必效之。”
“好,但愿魏将军莫要忘了今夜所言。”
无规矩不成方圆,法制是保障社会基本公平和权利的制度体制,唯有遵循与时代生产力相匹配的保障体制,nn和当权者才能巩固自己的执政。
不知道广叔子与咸王倒底说了什么,也不知广叔子又悟出什么思想,咸王要尊法统,很显然不是广叔子的智慧结晶,应该是咸王维系自己地位,扭转现在局面的一次试验。毕竟此时此刻的咸国,已经没有更多的战略选择空间。
而在百里燕看来,咸国现在是一片废墟,尤其是政治空间处于真空,具有极好的机会和空间,打破就有的旧贵族体系,重塑权利结构。
天亮之前,百里燕详细交代了案情发展,以及扩大调查范围,咸王丝毫没有犹豫,一概照准了所有要求。
天亮时,百里燕在宫中勉强合眼睡了两个时辰,当天咸王没有早朝,并宣布即日起,至大司马姜严被害案告破之前,咸王在王太后跟前尽孝,实则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宫变收缩兵力。
姜严死后,王太后病情急转,百里燕天亮前去给王太后把脉,已经无药可救,是典型的三高引发的一系列并发症。
糖尿病尤其严重,下肢已有溃烂,之所以能拖到现在,很大程度上是宫医用了红豆杉,用陈酒泡制的秘方,得以降糖、降血脂。
一方面是永兴城供应的寒冰,自从永兴城供应冰块之后,咸王也是毫不吝啬的优先给王太后供应冰块降温,否则这么热的天气,王太后也不能活到现在,由此也可见咸王对王太后的感情还是挺深的,即便实在国家政治与前途势不两立的情况之下,母亲终归是母亲。
至于红豆杉,内中含有丰富的红杉醇,是治疗癌症、糖尿病极好的药物制剂,即便是现代制药,一公斤高纯度红杉醇价格也要一百多万美元,而红杉树中医早用于治疗消渴等疾病,也就是糖尿病等。
时下中原对红豆杉的认识更为广泛,知道将红豆杉的木皮、树叶、木料泡入当世中原独有的植物汁液中,进而得到一种浅红色的液体,这其实就是通过化合反应而稀释出的红杉醇类物质。
再经过黄酒的三年陈酿,可得气味清香的药酒,以药酒服用,可缓解高血压带来的头晕,减轻消渴的症状。王太后正是饮用了此种偏方,得以降血糖苟活到现在。当然,纯度可能远比不上现代工艺提纯的红杉醇,但可以用量抵消纯度的不足。
随着姜严的死,王太后不可告人的往事,随之烟消云散,情郎已死,佳人又何以残喘,王太后连续两日昏迷不省人事,归天也就是这几天的时间。咸王纵然铁石心肠,真到亲情末了时,王太后也还是自己的母亲,孰又能无情。
早朝停摆,咸王的借口倒也说得过去,满朝文武除了议论一下,倒也没人不识抬举提出异议。毕竟是王太后病危,君王哪有不守床前的道理。
公孙岳一如既往的主持议政,将大臣奏本收上来后,前往国政监处里公务。
大司马姜严被杀案舆论沸腾,公孙岳作为相国,也是王太后一党,格外受到文武关注。议政刚一结束,公孙岳便是找到卫诩、高崇安二人。
“卫大人、高大人,不知毒害大司马的罪魁祸首可有找到踪迹。”
“哦,尚未发现踪迹。不过轩亭侯府的嫌疑已经排除,下官正全力排查红灯苑。”卫诩说道,倒也没有刻意隐瞒。反倒是同情公孙岳即将被扳倒之时,少了大司马这颗大树。
公孙岳此事叹息说道:
“大司马为国为民操劳一生,到头来却不想为歹人所害,令人惋惜啊”
卫诩、高崇安二人不禁暗中可笑,却也不能放在脸上。司典高崇安接过话茬说道:
“前人之事后人自有公论,我等又岂能擅作定论。大王催的紧,我与卫大人还要全力督办,下官这便告辞了。”
高崇安略施一礼欲走,公孙岳又问道:
“高大人,今朝大王下了一道王旨,要陔陵城内百官贵族及其诸子弟门客,皆要前往郡府逐一拓下指印,不知这是为何呀?”
“哦,是魏将军所提断案新法。这人与人的指印绝无雷同,故而但凡器物之上定有指印留下。魏大人以酸硝水化银,也就是黑巾叛贼此前所用邪术,令指印显形,而后拓下,逐一比较每个指印,如此便可知道究竟谁人在器物上留下了指印。”高崇安不无自豪说道,就好像是他发现的技术。
公孙岳闻讯后没有变化,好似无心说了一句:
“倘若万一认错了,可要误了大事啊。”
卫诩点了点头:
“相国所言倒也不错,昨日从证物上拓下指印,多有重叠交错,要辨认倒也不容易,好在魏将军见多识广,说的确有道理。要逐一鉴别不同指印的差异,仍需时日,这也是指印辨识法之弊处。”
卫诩、高崇安二人言无不尽,随后与公孙岳在国政监外分道扬镳,出了王宫回到郡守府,抄发咸王王旨,诏告全城所有贵族和富人阶层,两日之内本人亲自到郡府拓下指印,但凡冒名顶替不到者,概以同党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