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像一张大网,将夜幕下的所有生物紧紧笼罩在自己的手下,幽深莫测的墨色卷起残风呼啸着张牙舞爪,许多无名的情绪充斥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暗中浮动。
多事之秋。
大理寺照常灯火通明,不起眼的墙角躲着几个偷懒的官吏,不顾秋夜的寒凉,昏昏然打起瞌睡。
齐雁云等人正聚在一处,商讨后续行动。
蓦地,窗户一角传出异动,齐雁云登时肃起面容,须臾恢复神色,眉梢松动,嘴角勾起清浅的笑意。
其余三人却如临大敌,竖起耳朵,全身上下都谨慎地注意着那处,大气都没出一下。
地上剪影晃动,一人从帷帘后漫步而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来人五官清秀,肌肤枯黄,似有菜色,身形纤细,一身粗布衣服朴素无华,赫然就是纺织厂新来的女工小月。
“怎么?转眼就不认识我了?”
只见她指尖抚上下颌,浅浅一笑,竟从脸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皮下倾城的容颜。
螓首蛾眉,耀若春华;桃腮杏面,皎若秋月。
不是大理寺仅有的女官大人温仙月,又是何人?
提出那个计划后,她要潜进纺织厂,固然不能用自己本来的面貌,若是来个认识她的人认出她,可就麻烦了。
好在齐雁云说自己会江湖上流传的易容之法,照着她的脸型制作了一具人皮面具,她戴上之后,判若两人。
除了熟悉她的人能看出相似的眉眼,仅仅只认得她样子的人,是看不出差别的。
她就带着这张人皮面具,混进了红袖纺织厂。
还没习惯她的新样子,于池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此刻见她露了真容,纷纷松了口气。
齐雁云无奈地摇摇头,言语间暗含敲打之意:“你一路从大理寺外溜到这里,一路上都没人发现,看来大理寺的守卫,平日里都在吃白饭。”
于池三人一听心中立马警铃大作,暗中咬牙,待会儿一定要好好收拾那几个偷懒的小兔崽子。
温仙月捏着面具施施然到齐雁云身侧坐下,头上的发带不安分地晃动几下,她一笑,露出皓齿,得意道:“那是我身手好。”
齐雁云一挑眉,未置可否,不再细说此时。
对面的于池惊魂未定地扶着胸口,讪笑着岔开话题:“我还是不习惯温宜侍这相貌平平的样子,刚才差点没反应过来,刀都准备扔出去了。”
“哦?”温仙月被他逗得眉眼弯弯,手指随意挑起桌上摆着的橘子,想到会沾得手上一股黏腻味,留恋地摸了一把,转而拿起一旁的青枣凑到嘴边,“你这话说的,是在夸我好看吗?”
齐雁云余光瞟到她的动作,眼角无意识地流露出笑意,骨节分明的大掌拿过她眷恋十分的橘子,握在掌心,修长的手指挑起果皮,露出内里水嫩的果肉。
于池哈哈一笑,坐正身子,一本正经道:“温宜侍何止是好看!那简直是倾国倾城,天生丽质,亭亭玉立,貌若天仙啊!”
嘴里的果肉一噎,温仙月急急吞下,捂着嘴笑出声来。
孔余和林景致也被于池惹得兜不住笑,林景致要矜持一点,孔余已经拍着他的肩膀捧腹大笑了。
就连在剥橘子的齐雁云也笑得肩膀轻颤,低低的笑声从胸腔中传出。
于池茫然地看着他们的反应,有些不确定地拧着眉,疑惑道:“我说错了吗?怎么都笑成这样,温宜侍就是很漂亮啊!”
孔余搭上他的肩膀,强忍住笑出的泪水:“你没说错,咱们温宜侍就是美若天仙,仙女下凡,你说的对!”
温仙月收拾好情绪,蛾眉一耷拉,假装谦虚地苦笑道:“孔大人折煞我了,我怎么能跟天上的仙女比呢。”
孔余伸出手“诶”地一声,“温宜侍不要妄自菲薄,您就是我们灰暗大理寺里的唯一一抹亮色,日后有什么大场合,派您去,准能撑场面。”
温仙月乐不可支,刚好手里的青枣吃完了,她又抬手去拿,知腹传来湿润柔软的触感。
不是干燥涩然的枣皮。
她低头一看,竟是褪去橘皮的橘肉,上面的白丝还被细心地挑去,整个一白白净净的。
微微一愣,温仙月下意识看向一旁正专注线索的齐雁云,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他捏着纸张的指尖,不知怎么的,总觉得那处散着橘香,清新宜人。
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将几瓣橘肉丢进嘴里,齿间迸发出酸甜的汁水,香甜可口。
心尖好似有一罐蜜饯打翻,四处洋溢着甜腻。
她轻眯起眼,像一只餍足的猫咪,憨态十足。
齐雁云指尖收紧,压出几道辙痕,眼神飘忽,喉间不自觉上下滚动。
嬉笑一过,林景致板着脸,询问温仙月进展如何。
“温……宜侍。”这三个字流连齿间,实打实的不自然,“你那边怎么样了?”
温仙月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咽下果肉,将方才那些旖旎的心情抛掉,正色道:“我已经混进去了,红袖纺织厂近期很缺人,所以我很容易就进去了。”
齐雁云此时放下手中的东西,正襟危坐,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也就半个手掌那么大。
“这是从韩尚宫那里借到的香料,很淡不会被人发现,你藏在身上,到时候计划开始,我们就凭这个去找你。”
温仙月接过来,翻转几下,随后妥帖地收在怀里,颔首道:“我现下住在纺织厂内,一直待在厂里他们应该不好下手。我会多观察几日,寻个机会放出风声,然后出纺织厂给他们下手的机会,届时我会提前通知你们,你们就在附近埋伏着,找机会,跟上去。”
“好。”
时间不多,纺织厂丑时便要起来上工,她再不赶回去,怕是要露馅了。
重新戴上人皮面具,温仙月正打算按照来时路回去,还没走到床边,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意。
“你还打算翻窗回去?”
温仙月神色自然的回过头,没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啊,怎么来的,怎么回呗。”
齐雁云猝然失笑,哭笑不得,而后起身朝门口走去:“走门口吧。”
愣住半分,温仙月小步跑跟上他,二人一齐离去。
于池看着两人般配的背影,突然开口:“我觉得温宜侍跟咱家大人真登对。”
孔余撇撇嘴,没发表意见,只是好整以暇地靠着椅背:“你这么编排大人,小心他知道,罚你。”
于池不服,“那就是很登对啊,我怎么看怎么登对。”说着他转向林景致,想征求他的赞同,“你说对吧,景致。”
林景致不搭理他。
“那你可别舞到他们面前,更别跟温宜侍提及。”孔余继续忙手里的事,也不再管他。
“哼。”于池愤愤不平,“明明就是,我也只是觉得了。”
无人注意林景致阴沉的黑眸,紧绷的下颌。
二人走到大理寺门口,齐雁云突然停下,温仙月躲闪不及,撞到他宽厚的背脊上。
还未抬起头,头顶上方就传来一阵闷闷的笑声,打趣意味明显:“怎么那么不喜欢看路?”
温仙月努努嘴,嘟囔道:“谁叫你突然停下。”
齐雁云轻叹,在他面前伸出手:“把手拿出来。”
温仙月不明所以,半信半疑地伸出左手,却见他忽然泄气,无奈一笑,语调绵长:“不是这只。”
这下她反应过来了,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只见大拇指指节处,有一道浅浅的红色小口。
是她今日织布时不小心刮到的,伤口虽然不大,那木刺进了皮肉里却扎得疼,都过去好久了,她都忘了。
没想到他注意到了。
“没事的,就是一个小口子。”更严重的伤她都受过,这不算什么。
齐雁云这才得以好好察看一眼,确实没什么大碍,但还是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药膏,轻轻放到她手心。
“你什么都没带去,难免有些不方便。这个你拿着,到时候进了贼窝,难免受伤,这个药膏对外伤都很管用,你拿去以防万一。”
像是有沸腾的水在心里翻腾,温仙月压下心中的那一点小雀跃,粲然一笑:“多谢大人。”
“嗯?”眼前人歪头仿佛在质问。
温仙月抿嘴藏下那抹呼之欲出的笑意,眸光闪烁。
“多谢,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