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入铜壶,清酒微温,子夜时分,丝竹管弦犹在。不知何时,乐师弹起了折杨柳歌辞,随着柳絮纷飞,在月影下漂泊渺远。
袁术醺醺然倚在席位上,忽然起了几分叹息之意:“今夜这酒乃杜康陈酿,尽是家乡之味。孤生于洛阳长于洛阳,起势于洛阳,今宵却只能在此遥望,实在是”
堂臣武将皆随之慨叹,只听杨弘起身拱手道:“臣下与主公心有戚戚。臣幼时读诗,每见思乡之作,皆茫然不通,现下身处乱世,才终于懂了几分。奸人窃国,四境焦土,臣下等人失了故土。”
袁术坐正身子,咬牙道:“曹阿瞒欲学齐桓公,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他名不正言不顺,终究难以成事!只可惜当初文台兄心太善,驱逐董卓后未占据京畿之地,否则怎会让那曹阿瞒趁虚而入!”
听袁术此言,满座之人皆随之唏嘘。吴夫人见众人不住将目光投向自己与孙策,起身趋步走到袁术座下,脱下发簪,垂眸道:“请大将军恕罪。夫君平生所信,只有名正言顺四字。他身为汉臣,受汉室庇荫,便要恪守本分。董贼已除,他便使命完成,必不会与董贼一样,占据京城。只可惜他这满腔报国志皆无用武之地,不过一年就客死他乡了”
吴夫人边说边泣,在座之人亦掩面哀叹,孙策却满心疑窦:父亲去后,母亲虽万分悲痛,大病一场,却从未在他们兄妹面前落泪过,今日如此,只怕另有隐情。
袁术再也无法无动于衷,赶忙起身搀扶吴夫人:“嫂夫人节哀啊,若无文台兄,便无孤之今日,嫂夫人切莫太过伤悲,仔细自己的身子。”
吴景见此,上前扶吴夫人回席位。袁术沉吟片刻,方又开口叹道:“文台兄人品贵重,尽忠于汉室,汉室却无力回报。自灵帝驾崩后,皇位频繁更迭,如今那献帝,更是沦为曹阿瞒的玩物!孤自幼研习史记,深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想当初这汉家天下,不也是高祖在垓下大败项羽后夺来?故而孤以为,与其扶大厦之将倾,不如早作谋划。取代汉世者,必出自今日之豪杰中!”
像是约定好了一般,众人皆随之附和。长史杨弘摇头摆尾,拱手笑道:“主公英明!臣读春秋谶有云:代汉者,当涂高也。主公的姓氏出自于陈,陈乃舜帝之后,以土承火,正应其言。”
话音方落,众人纷纷跪倒大拜,山呼万岁。看着眼前这一出闹剧,孙策只觉浑身如有针扎刺挠,万分不自在。乔蕤亦在跪拜之列,大乔与孙策四目相接,满面尴尬之色。孙策却并未落井下石,只是端起樽酒,微微呷了一口。
袁术大笑几声后,又将目光投向吴夫人,悠然语调中透着一丝寒意:“嫂夫人,相传那汉室的传国玉玺,乃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以和氏璧镌刻而成,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可自从董卓败走关外之后,传国玉玺便不知所踪了。文台兄当年可是第一个到达洛阳城的,不知道嫂夫人可曾听文台兄生提起过此玺啊?”
孙策面上似醉般痴痴笑着,心头却大力一揪:传国玉玺?难道父亲的死是因为传国玉玺?以父亲的磊落,若得了传国玉玺,必定不会藏匿。可若是有心人造谣,将传国玉玺的丢失说成是父亲有意为之,天下野心之辈必将蠢蠢欲动。如此一来,父亲那离奇之死便在情理之中了。可为何母亲从未提起过玉玺之事,若是有人构陷,为何不能明言?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吴夫人站起身徐徐道:“文台从未对我说起过什么玉玺,大将军若不相信,只管派人去搜查。”
袁术赶忙摆手道:“嫂夫人何出此言,孤不过是想起来随口问问”
孙策似醉般嬉笑道:“母亲,大将军随口玩笑话,你莫要坏了大家吃酒的兴致。”
吴夫人淡然一笑,柔声劝道:“伯符,莫饮太多,仔细又要头疼了。”
孙策酒量颇佳,吴夫人此言好似暗藏深意,孙策心下领会,面上却喃喃痴笑:“母亲放心,伯符心里有数。”
婵娟挂西楼,一阵哄闹后,众人皆有些疲累。意兴阑珊时,乔蕤起身张罗道:“来来来,大家吃酒,我再敬主公一杯!”
忽有一探子戎装跑来,于四五丈外扑通跪倒,满头虚汗磕磕巴巴:“报!报!主公”
袁术厉声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你是谁帐下的?可知道军法军规!”
那探子头脑发蒙,好似未听到袁术之言,哆哆嗦嗦,语带哭腔:“主公!曹操亲率三十万大军,一路上连克数镇,已到彭城,距此地不过二百里!”
哐当一声,铜樽重重落地,清酒如泼墨,晕染在青石板上。袁术本已微醺,面颊红得像猪肝,此时却瞬间刷白,全然醒了酒:“你说什么!此话当真?”
月影破云而出,斜照在飞檐回廊下。小乔周身吃痛,抬眼看着孙权那张酷似孙策又截然不同的面庞,一时未回过神来。
孙权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欲将小乔扶起,小乔却自己挣扎起身,拍拍满身的尘土道:“谢谢,我没事。”
“姑娘好像有伤在身”,孙权未介怀小乔对自己的态度,继续关切道,“皮肉伤静养为上,姑娘可要多注意才是啊。”
小乔面色惨白如纸,一言不发转身欲走。
孙权欲言又止:“小乔姑娘可有看到我妹妹?酒宴一半她突然跑没了影,我这才出来寻她。”
小乔身子一滞,脑中浮现出方才亭中周瑜抚着孙尚香小脑袋那一幕,她几经犹豫,明知自己不该却仍没忍住:“我带你去寻她。”
听闻曹军杀来,袁术匆匆散了筵席,与心腹谋臣武将赶回营房商议对策。孙策一转脸竟发现周瑜与自己的弟弟妹妹全都不知所踪,他只好先命吕蒙送吴夫人与吴景回府,自己去后院寻人。
月华倾泻如水,孙策乘兴夜游,转朱阁,过回廊,忽见有一美人,立在一汪明湖畔,如瀑长发随晚风摇曳。
孙策走上前去,嘴角挂着一抹赖笑:“我还纳闷是谁家的美人儿,原来是我孙伯符的人。”
大乔与孙策一样,亦是来此地寻人,看到孙策,大乔清目一嗔,起身欲走。
谁知襦裙束带被身后之人一拽,大乔迁延顾步,一瞬跌入了孙策怀中。杜康酒的清冽之气混合着孙策身上阳光般的味道,铺天盖地充盈鼻翼间,大乔见孙策仗势轻薄,新恨旧怨夹杂,竟抬手兜脸给了孙策一下,颤声怒道:“你既然如此潇洒,推却了与我的婚事,现下为何又轻薄于我!”
孙策踉跄两步,倚在廊下,抚着面颊,一双深目直勾勾盯着大乔,微微一叹道:“我还以为,若是在那样的场合,凭他人一句话便娶了你才是轻薄。”
大乔愣愣地看着孙策,清眸中倒映着他的俊脸: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方才筵席上他那般说话,并非为了羞辱她,只是不愿被旁人左右姻缘?
孙策避开大乔盈盈双目,面颊微红,偏头过去,故作轻松道:“反正过了今日便是三日之期,横竖你都是我的人,哪里需要旁人来做媒。”
果然,他哪有她想象中那般好,不过是个涎皮赖脸的浪荡子罢了。大乔看着得意洋洋的孙策,又好气又好笑:“按照你我赌约,也不过是说要我在你身边,可没说我就得嫁你。天下的风流名士不胜枚举,我为何要在你这样一个粗鄙之人身上浪费时间。”
孙策轻声一笑,在浩淼的暗夜里,既撩人又慑人:“所谓名士,不过是一群曲高和寡,徒有其表之人。在这乱世中,真正的英雄豪杰是不会有功夫沽名钓誉的。最多不出五年,你便会知道,我孙伯符与袁术帐下那些看你一眼便流痴三丈的登徒子有什么区别,介时你可莫要哭着求我娶你。”
方才开宴时,孙策看到大乔,想起她算计自己为乔蕤卖命,厌恶得简直不欲与她相视。可当他看到乔蕤咳喘不止,却还要强颜欢笑陪袁术等人豪饮时,胸中霍然,一下明白了大乔的苦衷。
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父亲而他孙伯符千辛万苦来到此处,亦是为了父亲。可怜他们这长子长女的心思,不过是想倾己所能,尽一份愚孝罢了。孙策的心蓦然软了,再不计较分毫。
大乔却不似孙策,脾气来去那般轻快,她美目一横,嗔道:“五年?届时我早已配得良人,儿女绕膝,哪里还知道你是谁。”
孙策听了这话,心里万分不舒服,他一把捏上大乔的小脸儿,在她耳畔低声道:“你敢。”
大乔被捏得生疼,欲将他的手打落,谁知他自己松了手,一头栽在大乔肩上,口鼻间的燥热喘息顺着白皙的脖颈流遍大乔全身,大乔狠命去推,却被他钳得更紧。孙策低声喃道:“我头疼得厉害,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便好。”
大乔见他如此,只好不再妄动。谁知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闷响,伴着一声尖叫,在暗夜里甚是可怖。
孙策猛然松了大乔,俊眉紧拧,立着耳朵听动静。大乔见他神色自若,小脸儿红到了耳朵根,嗔道:“你方才是装醉罢。”
孙策见大乔清眸中尽是愤怒,身子趔开丈远,大手却一把握紧她的皓腕,低笑道:“看在我宴席上帮你爹挡了几次酒的份上,莫计较这些了。我们快去看看,前头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