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年幼的孩子，离别父母远赴幻宫，没有人知道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会将他们变成什么样子。

去往幻族的路程要比去往叁尊天仙族的近不少，这对子车青闫来说是不算什么的，但对于同龄人来说，是个极枯燥难耐的过程。起初他们还痴迷于窗外的景色，但再好的景色看久了便也觉得乏味。等到路程过了半，便只有青闫一人还醒着了。青闫睡不安稳，他看着对面处在睡梦中的兄长，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看来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青闫将窗子轻轻拉开一条缝，头靠在窗边看着夜色，从荷包中取出条项链来拿在手里抚摸着。他从不敢戴那条项链。

一辆辆马车停在幻宫门前，车里是一个个奔赴前程的孩子。夜妍携先皇后所出的四位皇子在宫内候着。各族王子从车下来，入内宫参拜皇后。虽同为孪生，但穷阴族的四位王子不同于幻族四位。幻族人靠衣装颜色区分四位皇子，而穷阴族那四位似乎更倾向于让旁人分辨不出，乍一看从衣装到饰品竟无半点差别。若混了站位，钟离屹荀甚至不能确定他们之中的哪一位是子车令安。

子车青闫的目光刚入殿便落到钟离屹荀身，时隔数月，他们又见面了。这一次，他们相处的时日会很长很长。

从殿中出来，他们各自得了皇后所分的殿宇。此次伴读人数不少，幻宫又分不出足够的精致宫殿来，那些陈旧的断不能给王子住，便只能两个人在同一个宫里。乌语鸿门下除去幻族各位皇子余下十一人，皇后却只分了五个宫殿出来。轻耀与青闫，倾逸与顷胤。清尘与燚族王子尉迟墨羽，旻族王子秋辰一与葟族王子叶繁斯，乔越笙与言岚王子钟谕晟。述共十人，最后那个便是狐秋犀了。狐秋犀是女孩子，不便与他们混在一处，但眼下数座宫殿正修葺，乌语鸿那边又存了不少密案之类，这之中大部分是不适合让她知晓的，只得将她安排进公主宫中。

子车青闫刚安顿好了便又不知去什么地方逛了，他很少抛下兄弟独自出去。他连侍从都不曾带，只是一个人走在皇宫中，似乎在寻找什么人。校场，那个矮小的白色背影同样是孤身一人低头走着。轻耀刚还和青闫调侃过这位三皇子，明明是幻族，却偏喜欢穿一身蓝白，幻族皇室又是白发，离得远些望过去看不清衣衫所绣的图腾，还以为是穷阴族呢。青闫听完只是笑笑，除了三皇子本人，只有青闫知道他为什么喜欢穿蓝白。拜师礼要等到明日，故而此刻他们尚算不得同门，子车青闫照礼数前去唤了声屹荀殿下。屹荀转过身，青闫正对他行礼，自己便也回了个礼，并趁低头时往他腰看去。穷阴族四位王子的腰都别了扇子，这是唯一的区别。扇面写的是他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扇穗的珠子也是数量不同的。但为何三王子的扇穗只有两颗珠子，外传是因为长王子早逝，嘉君与王后不愿面对，甚至连穷阴宫里对三王子的称呼也是二殿下。但只有子车氏知道，穷阴族从来就只有一个辙约而已，至于这一世不再取字轻德，不过是因为煜枭堂要记录在册而已。

这场景就像二人第一次私下相遇时那样，只不过这一次，先受礼的是他，而不是她。

那时钟离屹荀头一次把人带念雪阁的二楼，那是子车青闫第一次知道钟离屹荀会画画。感觉熟悉是真，但钟离屹荀并不能完全确定对方究竟是不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

子车青闫看着满墙的卷轴，看了很久。钟离屹荀就在身后观察着他的反应，但他并没有将子车的情绪露给钟离屹荀。久久面对墙壁站着，看似是在欣赏墙的画，实则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绪。转身撞钟离屹荀的目光，钟离屹荀见他神色与方才没什么不同，眼中不觉泄出几分失落来。子车青闫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小情绪，心中窃喜。

他转到特制的矮桌前，那面也放着幅画，和墙所挂的是同一个人。桌案是特制高度的，二十几岁的灵魂困在三四岁的身体里，世间悲哀莫过于此。画中是个穷阴族人。子车青闫拂画中人的面容，见画题了首诗。诗没有名字，也未提完，只有两句。

“懿德众人仰，沁润满霜城。”

子车青闫将这两句念了一遍，问他这诗为何只有两句。这虽是个问题，子车青闫却没给钟离屹荀回答的机会：“这霜城不是我穷阴族都城吗？既如此，不如我来为殿下补全。”说着便开始研墨，钟离屹荀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子车青闫似乎铁了心要为他补全后面两句。笔尖落到画那一刻，钟离屹荀心中无奈与绝望交织在一起，转过身去不敢再看。那诗本有后两句，只是他没来得及写。后两句是他心人所作的，屹荀无法忍受有别的句子来替代，但又要顾忌两族影响，不能对子车青闫动手。青闫放下笔，看着刻意背过身去的屹荀，轻笑了笑，高声将诗念出来。

“懿德众人仰，沁润满霜城。

空言山盟誓，琢玉定三书。”

诗句传入钟离屹荀的耳朵，他想不听都不行，但所听到的却出乎他预料。钟离屹荀转过身看着子车青闫，脸写满了不可置信。

那是多年前二人所写的句子，并没有什么典故在其中，故而很难有重复，更何况一字不差。前两句带了子车闵岚的名字。她字闵岚，名懿沁，而空吟苏则单名一个羽字。至于最后一句改了玉字则是因为那两条项链。项链坠了美玉，那是空吟苏的父亲给他的，另一条则是给他未来的妻子的。

钟离屹荀缓缓走过去，千言万语堆积在心中不知从何说起。子车青闫则依旧洋溢起那熟悉的笑容，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抚了钟离屹荀的情绪便回自己宫里了。他们日后便得以天长地久的相处下去了，并不急于这一时。何况，他也一样，想说的话太多却无处开口。

望着子车青闫离去的背影钟离屹荀终于问出了那句话：“这一世，我们会携手共白头的吧。”子车青闫听闻这话定住脚步转身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二人同时笑起来。这句话是古语，适用于半数以的仙界人，但子车青闫与钟离屹荀可是生来便满头银丝的。笑够了，子车青闫也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不管能不能，最起码此刻，你我又重新进入了对方的人生。”

钟离屹荀回到桌案前，拿起画端详着面所提的诗，子车青闫的字与子车闵岚一样，秀气得很。钟离屹荀看了许久才将画放回去，但放回去的时候手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那材质冰凉不像是桌面。钟离屹荀将画拿起来，见桌不知何时被放了条项链。那项链很眼熟，面坠了半个玉坠，却并不是子车闵岚那条。

三岁过后，王子公主便相对自由些了，即便微服出宫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难的是从偌大的穷阴族中寻出一具三年前的尸骨。

子车青闫也不能长久滞留于宫外，也不便过多抛开兄弟单独出去，只得特派了一人出宫去。他宫里的人都是父王特派的，都是忠于嘉君和王后的，底子也干净。青闫倒不怕父亲知晓，只是在祖父眼皮底下做这些难免要谨慎着些。当年他已不是君主，权力有限，自然送不到太远的地方。从子车青闫派人出宫到他自己能出宫，约莫一年的时间里，排查了不知多少具尸体却一无所获。城外墓葬无数，想从这之中找出一具来，无疑是如大海捞针，最终还是子车呡嘉相助才得以寻到。呡嘉得知青闫在寻故人的尸首，便刻意为他指了条明路。城外往东十余里，山的乱葬岗。呡嘉并不能确定空吟苏的尸首在哪，但那时子车呡嘉吩咐埋葬子车闵岚的地方，二人相聚于阴间，这符合子车冷御的性子。

子车青闫的确寻到了，但那已是一具白骨。仙界人的尸体并不会腐烂，但乱葬岗不一样，他是被着之中所寄生的飞禽与兽类所啃食殆尽的。青闫忍着泪水以仙气复他原本模样。吩咐侍从将他安葬。白骨旁是一方没有墓碑的坟墓，侍从得令试探着挖开，坟墓中是一口棺材，棺虽粗制，在这白骨遍地的乱葬岗中也算是最好的了。空吟苏的尸体被塞进子车闵岚的棺椁中，子车青闫犹豫还是将在空吟苏脖子的玉坠取下来收进荷包里。这只是两具空壳罢了，二人之间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钟离屹荀将项链拿在手里，整个人愈发神清气爽。他差人将墙的画一幅幅小心收起来，只留了最满意的一幅。

从今天开始，他再也不用日日对着那些画像寄托心中苦闷与无尽思念了，那人真的从画中走出来，回到他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