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剑光挥舞间流逝,寒来暑往又反复,时光对他们的雕琢已逐渐显出形状。乌语鸿独自坐在案前,烦躁地把玩着手中的酒盅,续满盅的酒而后仰头一饮而尽。一叠资料散落在桌案,往日整洁的桌案略显凌乱。窗外明月高悬,时间已过了午夜,四周一片寂静。
那资料所写的是每人的名字与他们历次考核的结果。当年来时,乌语鸿应下硕帝两年的期限,她要在这两年间为幻族与穷阴族各择出一位太子来。
经过这近两年来的相处,有些弟子依旧是中规中矩的,正常王子该有的水平,但有些却已展露出了惊人的天赋。仙界大多数统领家族的嫡出后代都不喜欢坐帝王位置,下有万民有煜枭堂,这是个苦差,倒不如做个王爷清闲自在。唯一例外的就只有伊阁氏而已,但那也是因为叁尊靈蛇族一手遮天,没几人压得住。这时代里大多数帝王都会选择早立太子严加教养,必是于社稷有利的,在他们还不了解帝王之苦的时候。
可乌语鸿看着桌案被自己翻到杂乱无序的一张张单子,竟不知当如何抉择。
乌语鸿放下酒盅,按捺住烦躁的情绪将一张张资料平铺在桌案,放眼望去,似乎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分界线又将他们隔开。倒数二位为乔越笙、种喻晟。这是乌语鸿预料之中的。乔越笙不曾出身帝王家,从根本便不不过同门各位,至于钟谕晟,每日里正业不顾,任谁看去都是那一副不求进的样子,也合该他垫底。言岚族虽为一族,但疆土狭小国力衰败,多依附于幻族,故而才得了此次伴读名额。乌语鸿见他第一眼便发觉其心术不正了。平日里那副阿谀奉承谄媚讨好的嘴脸更是令她作呕。
其他的还多少有些许变化,前三就异常稳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子车轻耀超过钟离屹荀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们确实优秀,比他们长约莫一年的尉迟墨羽都比之不及。
除去钟谕晟外,还有一人同样令乌语鸿很是反感。如果说一直处在末位的钟谕晟能轻易被乌语鸿所忽略,那十次中有九次都夺魁的子车青闫就仿佛一根针一样刺进乌语鸿的眼睛。
子车青闫是诸多弟子中令乌语鸿印象最深的一位。这并不是因为冰痕给他带来的名气,也不是因为他的优秀无人能及,而是因为乌语鸿所见到的,那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表情,那副不该出现在一个孩子脸的表情。那是乌语鸿穷尽一生都无法忘却的。
似乎,那更像一个变态恶魔脸该有的表情。
退位的帝王似乎总是清闲,尤其是穷阴族的那位。乌语鸿曾见过子车冷御很多次,他常来探望孙辈,可子车青闫似乎并不想看到祖父。
让乌语鸿起了这个念头的,是她很久前的所见。约莫是一年前了。
那日,乌语鸿是无意间看到子车青闫在屋里远远望着祖父的,她本以为那双眼睛里会满是欢乐与期待,直到逐渐走近时才赫然惊觉,那竟是种任谁看了都会感到汗毛乍起后背发凉的眼神,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憎恨与厌恶。
子车青闫并不曾注意到乌语鸿,待他将情绪压下去,便又整理好了一副孩童该有的表情朝子车冷御奔去,看似天真无邪地唤一声祖父。
那声祖父听得乌语鸿心底发毛,子车青闫变脸未免也太快了。虽然方才乌语鸿看清那表情只有弹指一瞬间,但这可足够她起疑心了。
待子车青闫离开后,乌语鸿曾悄悄进去看过。子车青闫的桌案,一张墨渍未干的纸被他折磨得不成样子,面的字迹早已迷糊不清,剩余所能展现出的也只有主人的暴躁而已。
那日午后,乌语鸿特地找了个机会与子车青闫独处。子车青闫专注地翻阅着手中的书本,尽量避免与子车冷御相处,但却丝毫未意识到自己被师尊怀疑了。乌语鸿站在窗前远远看着子车冷御与自己门中弟子嬉闹。“老人家很是记挂孙辈呢。”乌语鸿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好和子车青闫搭话,哪知无心插柳柳成荫。
子车青闫专注看着手中的书,似乎已逐渐陷进去了,竟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谁知晓他是来看孙子的还是来考察敌情的。”说完,还不忘带一声轻蔑的冷笑。那话声音虽小,奈何屋内一片寂静,乌语鸿听得清清楚楚。
待子车青闫反应过来,话已出口,悔不得了。也不知子车青闫是哪来的勇气,竟出奇的冷静,丝毫不解释一句,就连往日里面对师尊的那种唯唯诺诺也被他抛了个干净。他将书合放回原处,坐在那抬眼看着乌语鸿,正恰好乌语鸿也在看着他。
随后,子车青闫将食指竖在唇,朝乌语鸿比了个禁声的手势,配合这手势的是个反派般的笑容,似乎在警告她管好自己的嘴。子车青闫缓缓起身出门去,满脸的高傲,只留乌语鸿一人愣在原地,震惊于方才子车青闫的表情与眼神。
虽然乌语鸿有预感,立子车青闫做太子是迟早要出事的。可她没有旁的法子,子车轻耀的成绩相比于子车青闫差得实在太多,不管他有什么长处都补不的差距。旁人的眼睛看得出,乌语鸿不能强行无视子车青闫的实力与名气,他只能寄希望于引领子车青闫回到那所谓的正道。
改变子车青闫是件很困难的事,同时这也不是乌语鸿所擅长的。她在子车青闫的思想与为人都投入了很大精力教导,可子车青闫似乎并不领情。
那日散学,乌语鸿单独留了子车青闫,对着他讲些鸡汤般的大道理。子车青闫原本是佯装出一副专心在听的样子,直到一阵熟悉的箫声从窗外飘进来。那是一支很多年前乔箬芷常吹给子车闵岚听的曲子。那时候,父王慈爱母妃贤柔,那是他所经历过最美好的日子了。耳边乌语鸿的声音逐渐小了,子车青闫满脑子就只有那支曲子。乌语鸿看出了他分神,起身重重地关门窗,继续讲着一些善待亲人包容长辈之类的话,只是言语中多了几分怒气在里面。
充斥在耳边的箫声突然被强行切断,乌语鸿的声音便又回来了,子车青闫的意识被从回忆中强行拉回来,眼中多了几分落寞。而乌语鸿却偏在这时候提起子车冷御。显然,这是让子车青闫对师尊翻脸的导火索。在情绪的驱使下,子车青闫头一次生生打断了乌语鸿的话。
“师尊,我本敬你,但劝你别得寸进尺。你不知我经历过什么,就别在这自以为是地妄言。堂堂叁尊天神族嫡公主,难道不知有时候眼见不为实吗。”宫里谁不是对乌语鸿毕恭毕敬,她哪曾听过这般无礼的言语,加之子车青闫提及了她是叁尊天神族嫡公主,这同时也证明了之前他所问的灭亡之事是有意为之的。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惹得乌语鸿顷刻间怒火中烧,还没坐稳便又站起身,咬紧牙关叫了声:“子车青闫!”
这本是警告,但奈何子车青闫也毫不示弱,拍案而起也叫了乌语鸿的全名。乌语鸿被他气得发昏,顺手拿了钢鞭抽在子车青闫的左臂,衣衫绽开,鲜血横流。
乌语鸿的理智已被怒火焚烧殆尽,钢鞭一下下落在子车青闫背,只几下便皮开肉绽,鲜血浸透白衣。子车青闫背对着乌语鸿,蜷缩在地承受着乌语鸿的钢鞭,努力让自己一声不吭,那眼神从愤怒逐渐变为冷漠。也是在这时,子车青闫在心中下定了决心。终有一日,她要在权力碾压乌语鸿。钢鞭骨节锋利,这是诸多长辈都难以承受的痛苦。乌语鸿一下下打下去,所损伤的只是他的体肤,而随之愈发坚硬的,是他的灵魂与变强的信念。那日之后,子车青闫卧床许久,手臂也留下了他今生第一道疤痕,当然这只是个开始,这样的疤痕还有很多在等着她。那日无人在场,故而没有人知道子车青闫是如何得罪了乌语鸿,只是有个这个例子,往后的时日里再无人敢忤逆师尊。
时间久了,乌语鸿自知管不住子车青闫,索性亲自前往穷阴族,将那日的事一一告知子车呡嘉与子车冷御,详细至极,甚至包括窗外传入的那首曲子,包括子车青闫与钟离屹荀异常交好。子车呡嘉越听越是觉得冷汗直流,转头看着父王,子车冷御依旧是一副温和的笑容。明明是同往日一模一样的表情,可今日子车呡嘉仿佛能看透父王所戴的假面下所隐藏着的,那张阴狠冷漠,已在盘算着怎么杀子车青闫灭口的嘴脸。
然而,那时的乌语鸿并不知道,这将是她今生今世所做下最后悔的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