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外。
一辆囚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
苏长歌盘腿坐在车内。
这几日,途经数十个郡县、府城,无数百姓前来相送。
让他对大晋,对百姓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同时从繁忙的状态中脱身,整个人突然静下来,让他不由思考起一些问题。
古往今来,那些圣人留下的道理。
不是在岁月中遗失。
导致诸多如陶先生那样的人,因为残缺的道理精义,在错误的道路上策马奔腾。
就是被人顶着圣人道理的旗号,口中大谈仁义,行的却是追名逐利之事,披着圣人的皮,铲除异己,为自身牟取利益。
民为贵君为轻。
爱民如子。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这帮人大谈圣人道理,但只当这是博取名声,美化自己,攫取权力的工具。
真正利民的行动半点没看到。
还有一种就最为可恶,故意歪曲圣人道理的本意。
圣人已死,不能言语,他们以圣人门徒自居,按自己的意愿来解读圣人道理,使其符合自身利益,蒙蔽世人,愚化百姓。
但偏偏这样的读书人,竟也能养出浩然正气,身居高位。
他们,真的是儒生吗?
苏长歌不认可,他心目中的儒生绝不是这个样子。
那么有没有办法,将这群害群之马逐出儒道,继承往圣的学问、道理,使历代圣贤的那颗仁义之心,一直流传下去。
或许有。
但他现在还没想到。
“夫子!”
也就在这时,一道声音陡然响起。
苏长歌回过神看去,只见一帮太学生朝自己快步跑来。
领头的正是赵恒几人。
几人看着被困在囚车内的苏长歌,脸上露出悲恸之色。
“夫子,辛苦了。”
赵恒开口,语气格外沉重。
霍从文等人也是如此,想要开口嘘寒问暖,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怕忍不住当着夫子的面哭出来。
“课业可有按时做完?”
看着几人,苏长歌淡淡一笑,丝毫没有被困在囚车的窘迫和悲凉。
“做完了,就等夫子您来考校。”
霍从文率先开口,强撑笑容道:“您不在的这段日子,学生武道入品了。”
“兵法、兵势也学了很多,阿爷说我有大将之资,将来必定可以率军收复燕云十六州,直捣王庭,饮马瀚海....”
“夫子,答应弟子,您一定要看到弟子建功立业的那天....”
说到最后。
霍从文眼泪有些不争气的流下来。
见状,赵恒等人受到感染。
半带着哭腔汇报自己这些时日的成果所得,就等苏长歌考校。
“嗯,为师知道了。”
听完所有人的话,苏长歌点点头。
而后,看着抽噎的几人,笑道:“哭甚?如今大理寺还未判决,陛下还未定罪,放心,你们的课业为师会逐个考校。”
声音响起。
赵恒等人强笑着答应下来。
随后,囚车继续缓缓向前行驶。
待快到城门时。
道路两侧站满了百姓和读书人。
他们望着苏长歌,眼中满是敬佩,就如同仰望一位圣贤。
见状,苏长歌没有说话,内心十分平静,他做这一切,并非是为了得到百姓敬重,而是想让怀揣正义感的百姓站出来。
为自身的利益发声。
对抗那些掌控话语权的士绅豪强。
如此,囚车进城。
经过街道,无数百姓沿途相送。
而刑部衙门口,苏子由和刑部尚书滕元发,还有一众官员早就在此等候。
看到缓缓驶来的囚车。
众人面色沉重。
不多时,车在衙门前停下,锁链被打开,苏长歌走下囚车。
“长歌。”
苏子由声音沙哑的喊道。
他这几天都在做噩梦,梦见弟弟被斩立决,头颅滚滚落地的场面,梦见父亲临死前将弟弟托付给自己照料的一幕。
“兄长。”
苏长歌倒是很淡然,微微一笑。
说出自己在江南的收获。
“小弟有了喜欢的人,你也认识,人很好,很漂亮,还很贤惠。”
声音响起。
换做平常苏子由肯定欣喜若狂。
但此刻却只是淡淡一笑。
“鱼姑娘吗?”
“那你可要好好待人家,等你出来就将婚事办了,正好你也该成家了。”
苏子由语气尽可能平淡的说着,心中则打定主意,若是朝廷一旦下令处决弟弟,他豁出这条命也要将弟弟救出来。
“苏状元,该走了。”
此时,刑部尚书滕元发突然出声。
一是怕再说下去苏子由绷不住,二是牢里还有人等着苏长歌。
“有劳滕兄了。”
听到声音,苏长歌点点头。
随后,他便跟着滕元发,在众人的目光下消失在刑部衙门内。
走进刑部大牢,视线陡然昏暗下来,唯有两侧的火光照亮前路,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弥漫,很难闻,让人忍不住蹙紧眉头。
但嗅了一段时间也就习惯了。
“苏状元。”
“都察院和大理寺,还有丞相、宗室都在盯着。”
“只能委屈你在牢里待段时间。”
滕元发开口。
“无妨。”
苏长歌没说什么。
如今各方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继续像之前那样住在小屋,必然会惹来非议。
再者,自己现在就是要卖惨凝聚民心,越是势弱,百姓越忍不下去,若是过的舒舒服服,反而会影响他此番布局谋划。
就如此,两人未在言语。
苏长歌一路走到最深处的牢房,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负手而立。
“臣见过太子殿下。”
认出对方是谁,苏长歌拱手行礼,脸上半点没有意外之色。
“嗯。”
太子应了一声。
随后,他朝滕元发挥挥手,对方识趣的离开,并将狱卒一并带走。
“苏爱卿,如今每日都有几十份请愿书从各地送来,皆是为你求情,希望能法外开恩,赦免你死罪,你对此有何看法?”
太子开口询问。
他这番话,明着是问有何看法。
实际上是问苏长歌下一步打算怎么做,毕竟如此大费周折的凝聚民心,甚至不惜以身作饵,总不能就是为了赦免死罪吧?
“臣恳请太子殿下,将此案交由都察院和大理寺秉公处理。”
苏长歌开口,没有半点犹豫。
“大理寺?”
闻言,太子有些惊讶。
谁不知道。
大理寺和都察院是丞相那边的人,让他们判决,能做到秉公处理?
但很快,太子就反应过来,苏长歌这摆明是想将都察院和大理寺放在火上烤,但凡稍微判轻一些,宗室王爷和那些想置他于死地的士绅都不答应。
而若是斩立决。
本就心存不忿的百姓必然感到心寒。
在这种两难的处境下。
都察院和大理寺为了自身利益,肯定会判苏长歌斩立决,讨好宗室和士绅。
换而言之。
苏长歌此举其实是在逼迫百姓。
想到这。
太子奇怪的看向苏长歌。
难以想象,一向以仁义闻名的苏长歌,竟然会如此操弄民心。
但他又转念一想。
自古以来圣贤有几个傻白甜?剖开心一看全特么是黑的。
他们只是在百姓和读书人眼中纯粹无暇,但用起权谋手段来,可半点都不比奸佞贼子差,甚至还要超出数倍不止。
“本宫明白了。”
太子点头答应一声,接着问道:“苏爱卿,那你准备如何了结此事?”
“还没想好。”
闻言,苏长歌摇了摇头。
他并非藏着不说。
只是确实没想好该怎么解决这件事,或者说没想好用那种方法。
最简单自然是手搓天地异象,有天命加持在,又有民心凝聚,无论是谁,碰到了都要退让三尺,保住性命肯定是够用。
但这么做没太大意义。
苏长歌最想的,乃是借此机会,解决之前所思考的那个问题。
如何肃清儒道中的那群害群之马。
而此时,听到回答。
太子差点没气血上涌晕过去。
你将事情搞的这么大,现在居然告诉本宫没有想好该怎么了结此事。
这一刻。
太子想打苏长歌一顿的心都有。
但他还是忍住了,深深的看了一眼苏长歌后,没好气的说道:“不管怎么样,你惹出来的祸,自己把烂摊子收拾掉。”
话音落下。
太子转身离开牢狱。
准备回去将此事禀报给父皇,让大理寺和都察院来接这个烫手山芋。
苏长歌则是在牢房内,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抬目望向窗外柏树上的乌鸦,眼神深邃,继续思索着那个问题。
而很快。
随着老皇帝从太子口中得到消息。
并未有过多的犹豫。
就将案子的审理定罪全权交给大理寺,都察院负责监督,自己则不幸卧病在床。
一时之间。
整个天下目光皆汇聚在大理寺身上。
苏子由更是心中一咯噔。
大理寺判决,都察院监督,都不用四舍五入,这不是让他弟弟死吗?
随即,当他急匆匆的跑到皇城想要面圣时,却被太子给拦了下来,让他不用担心,安心坐在家里等苏长歌出来就可以。
听到此话。
苏子由下意识的想追问。
太子却避而不谈。
见状,他知道肯定是弟弟有什么主意,于是也就没再追问。
不过等回到家后,尤觉不妥的他,立即开始两手准备,安排劫法场的各项事宜,万一出现变故,也能保住弟弟的性命。
而与此同时,大理寺内。
官员们却是犯了难。
事不到自己头上,不知道有多难,别看上奏时一个劲喊着诛杀苏长歌。
可是现在,真让他们来审查定罪。
却又迟迟下不了手。
理由很简单。
这些日子为苏长歌说话的官员,为苏长歌请愿的百姓,实在太多太多。
真要下令诛杀苏长歌,他们估计刚走出这个门,就要被皇都百姓唾骂,得罪天下万民,这份后果让他们难以下手。
“诸位觉得这桩案子该如何判?”
大理寺卿开口。
明面上是问大家觉得该怎么判。
但实际上是不想一个人背锅,出了什么事整个大理寺官员一起扛着。
然而,伴随声音落下。
整个大理寺衙门内却是鸦雀无声。
官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诛杀苏长歌,但也不能说法外开恩。
毕竟宗室、丞相和士绅们都在边上盯着,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置苏长歌于死地,谁说法外开恩,便是开罪了他们。
一时之间。
这桩案子陷入两难处境。
直到良久。
还是大理寺卿开口打破了沉默。
“诸位,苏长歌擅自处决官员,逼死藩王,乃是铁一般的事实。”
“民心固然重要,但吾等却不可让民心左右吾等判案,按照大晋律法,当判处苏长歌斩立决,整肃朝纲,诸位以为如何?”
声音响起。
众人纷纷看向大理寺卿,然后便一个个开始附和起来。
“大人所言极是。”
“吾等作为朝廷官员,绝不能因情徇私,当依法定罪。”
“吾附议。”
大理寺卿执掌整个大理寺。
上司现在说斩立决。
他们作为属官自然不会跳出来反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识趣的撇清责任。
毕竟大家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责任不想背,好处又想要。
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既如此,那还请诸位与老夫在这卷宗上联名,送去皇宫等陛下御批。”
大理寺卿说完。
属官们相互对视一眼后便起身,轮流在卷宗上签下名字。
很快,等所有人都签完后,大理寺卿长长的吐了口气,在众人的目光中写下自己的名字,接着将卷宗交给下面人送往皇宫。
民声虽然重要。
但百姓却手无实权,而且还善忘。
等过个五六年,飞黄腾达起来,谁又会记得他们今日之举的?
也就如此。
卷宗被送到皇宫后。
因为老皇帝卧病在床的缘故,看了一眼,就让丞相秦辅代为批复。
对此,秦辅感受到莫大的压力,不仅是百姓,还有皇权,虽然丞相的确可以代天子批阅,但这么做的丞相没几个善终。
于是他再三进宫请示老皇帝。
可惜都是无功而返。
没办法,秦辅只当是皇帝为了保全身后名,不敢惹怒百姓。
而为了稳住自己的基本盘,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代为批阅卷宗,最终同意大理寺给出的意见,七日后苏长歌当街斩首示众。
此消息一出。
整个天下顿时乱成一团。
苏长歌被判斩立决的事情瞬间传开。
皇都内,无论是百姓还是读书人,皆对这个判决感到不服。
抛开江南之事不谈,苏长歌为大晋王朝立言,国运金龙现世,对江山社稷有泼天大功,可最终却落得个斩立决的下场。
谁人能够服气?
太学院内。
学子们集体罢课。
或是写文章,或是借助家族势力,或是走上街头为苏长歌请命。
严院长以开除学籍作为要挟,但学子们早就不听他的,苏夫子都要没了,待在太学还有什么意思?整日听你们之乎者也?
而皇都读书人受到学子的感染。
也走上了街头。
不仅联名为苏长歌请命。
还带着百姓一起,整日堵在大理寺、丞相府、宗人府外,要求赦免书长歌。
一时之间。
整个皇都民怨四起。
太子府。
太子这两日的心情倒还不错。
之前被百官上奏,逼迫处置苏长歌,如今父皇一装病,压力直接给到百官。
看着他们每日被百姓堵在门口,被那些学子、读书人做文章讽刺,原本朝堂上的那点憋屈,一瞬间就舒服了。
正此时。
两个儿子走了过来。
“父王,求您出手救夫子一命。”
“求父王救苏先生一命。”
赵恒和赵炆两人相继开口,皆是一脸诚恳的看向他。
看到这一幕,太子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游移。
赵恒这孩子实诚,苏长歌连亲兄弟都瞒着,肯定不会将实情告诉他,赵炆心地善良,应该是被强拉着过来,或者是爱惜贤才。
想到这。
太子决定小小的透露一点。
省的他们瞎操心。
“你们可知这天下最强的是什么?”
太子意味深长的开口。
刚说完,听到是送分题,赵恒和赵炆两人立即给出了答案。
“百姓。”
“皇权”
伴随声音响起。
太子的面色略微一僵。
目光看向说是皇权的赵炆,然后又落在庶子赵恒的身上,眼神复杂。
“你二人解释下,为何如此说?”
太子不动声色的问道。
他有些不理解,本来品学兼优的赵炆,怎么会在送分题上翻车?
而此时,听到父王的问题,赵炆抢先答道:“民为贵,君为轻,此话不假,但百姓愚钝,目不识丁,且分散与各地。”
“而皇帝富有四海,天下共主,口含天宪,一举一动皆代表民心。”
赵炆自信的说道。
声音落下。
太子没有出声评判,而是转头看向赵恒,等他说出解释。
“父王,孩儿愚钝,只记得夫子有堂课讲过,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民心即是天意。”
赵恒出言解释道。
听到此话。
太子眸中瞬间一亮。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上天的看法就是百姓的看法,上天的听闻意见就是百姓的听闻意见。
这句话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苏爱卿不愧是当世圣贤,所言之语引人深思。”
太子感叹完一句,而后看向赵炆,说道:“炆儿,你将恒儿刚才说的话记下,抄录百遍,要切记,皇权至高,但却要民心为倚,否则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儿臣遵命。”
“多谢父皇教诲。”
赵炆低下头,眼中闪烁妒意和不甘。
什么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腐儒之言罢了!
天下是皇帝一人之天下。
百姓再多,也不过是奉养皇帝的家仆,他们有何资格代表天意?
唯有天子才能代表!
至于赵恒,样样不如自己,托苏长歌的福,才能得到父王认可罢了。
心想着,太子此时却是站起身,准备去找孔兴儒谈谈,毕竟赵炆乃是太孙,也算是储君,出现了歧路必须赶紧修正。
“父王,你还没答应孩儿救夫子呢!”
见状,赵恒急忙拦下父亲。
看着眼前的憨憨儿子。
太子不由叹了口气,明白他还小,道理都知道,但也仅仅只是知道而已。
随即,他再给了个提示。
“你想要的,就在你夫子教给你的道理当中,剩下的自己去悟。”
说完。
太子便绕过儿子离开。
只留下赵恒一脸疑惑的站在原地,我想要的,就在夫子教的道理当中?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民心即是天意?
赵恒脑海中不断揣摩这两句话的含义。
隐约有点头绪,但却很难抓住,随后想了想,觉得与其自己在这苦想,不如去找兄弟们集思广益,说不定能想出来。
随即,赵恒便去找霍从文等人商量。
而与此同时,牢房当中。
苏长歌正闭目思考。
突兀间,一个样貌平平无奇的青年出现在他面前,脸上挂着淡淡笑意。
“小辈。”
“遇上何麻烦,不妨与老夫说说。”
伴随青年的声音响起。
苏长歌睁开眼睛。
望着面前无声无息出现的青年,眼中露出好奇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