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先生何人?”
苏长歌看着面前平平无奇的青年,心中闪过数个念头。
要知道,清玄一直守在外面,此人却能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无声无息的出现在牢里,足可见修为、手段不同寻常。
而普天之下能做到此事的人。
可谓屈指可数。
同时,这青年又是一副儒生打扮。
两者相加,苏长歌心中对青年的身份,已然有了猜测。
只不过朱圣几百年前就死了,虽然传闻他还有一缕残魂留在太学院内,但谁都没见过,也正是这样,他才开口询问。
“叫我朱夫子吧。”
青年开口,很是随意的盘腿坐下。
而苏长歌听到此话,也肯定了心中猜测,来者正是朱圣的那缕残魂。
不过正好,他的确碰上了些麻烦,有些问题想不通,朱圣作为儒道圣人,他对儒道的了解,想来应该在自己之上。
既然对方说有麻烦可以直言。
苏长歌也不就客气。
“朱夫子。”
“晚辈有一事不明。”
“自古以来,历代圣贤皆有学问、道理传下,但其精义却常被有心人歪曲。”
“人有百性,对道理有不同的理解,这点在下明白,可那些追名逐利,满口空谈仁义之辈,却为何蕴养出浩然正气?”
“这群人以圣贤门徒自称。”
“假借圣人之名,只为满足一己私欲,全然不顾百姓生死,无半点仁义。”
“这样的人,焉能称之为儒生?”
苏长歌出言问道。
他对儒生图利其实并不反感。
利者,义之和也。
对利益的追求,必须要讲究道义,彼此之间要做到相互统一。
就拿墨家举例,他们同样逐利,但他们的利跟钱、名、色不一样,他们的利是天下,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使天下百姓过好就是他们追逐的利益。
当然,这对普通人来说太难。
儒家的利就简单很多。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逐利取之有道。
这个道,就是仁义之道,爱财逐利,皆要在仁义的范畴内。
而苏长歌所厌恶的,就是为了一己私利,不顾仁义,肆意欺辱压榨百姓,这样的儒生,能养出浩然正气实在太奇怪了。
此时,随着声音响起。
朱圣淡淡一笑。
“老夫当初在知天命之龄,也和你一样,思虑过与此类似的问题。”
说完之后,他满眼赞赏看着的苏长歌,开口道:“你如今就能有此问,这很好,将来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你认为对的答案。”
“我认为对的答案?”
闻言,苏长歌疑惑的望向朱圣,问道:“那前辈您的答案是什么?”
“老夫的答案...”
朱圣挠了挠头,接着道:“老夫按照顺序,跟你说下历代先贤的答案吧。”
“其实不只是你我,董圣,礼圣,亚圣,他们都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亚圣身逢乱世,各国征战,诸子百家争鸣。”
“儒家在那时虽强,但却只是诸子百家其一,甚至算不上最为鼎盛的。”
“杨朱学派和墨家你应该知道吧?”
“嗯。”
苏长歌点头应了一声。
“彼时天下之言,非杨即墨,杨朱的想法是人人贵己,举世皆入道门。”
“不利他人,不损他人,只追求自身天性而活。”
“如此一来,相当于整个凡间都成了道门,众生修道,可惜不切实际,人性皆有私,而且天地也无法满足如此多的修行者。”
“墨家则是另一个极端。”
“兼相爱,交相利,人人皆成为墨者一般的人,为天下大利而奋斗。”
说到这里,朱圣特地停顿下来,补充道:“墨家脱身于我儒家,他们的理念虽好,但终究是理念,想要人人兼爱太难了。”
“听听还可以,但做人要脚踏实地,道理也是同样如此。”
“必须要考虑到实际情况。”
他特地说此话。
就是怕苏长歌被墨家给拐跑。
毕竟单以仁义来论,儒墨两家实在太像了,只不过墨家要极端一些。
“嗯。”
苏长歌点了点头。
墨家在此世确实难以大兴,等到后世生产力上来,倒有可能成为主流。
见状,朱圣继续说下去。
“百家思想争执不休。”
“谁都想争夺天命,以自家学派的义理,来制定人道规矩。”
“眼见于此。”
“亚圣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要证明儒家道理天下第一。”
“将仁义变成世俗的规矩。”
“于是,他所想到的法子,就是和文圣一样周游列国,与各家学派辩论,以此证明儒家仁义,才是天下唯一的出路。”
“可惜,当时的百家学派太强。”
“亚圣并未成功。”
“不过却给儒家争到了一份天命,以自身之道,补充了儒家道理。”
话音落下。
苏长歌轻轻颔首。
人性本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舍生取义、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等等。
这些道理全部都是亚圣留下的。
他虽然没有终结乱世,没有说服百家,但却留下了诸多道理。
而此时,朱圣又说起了礼圣。
“礼圣和亚圣一样,同样出生于乱世,但他的诸多理念与亚圣相悖。”
“性本恶,就是礼圣所提出来的,他觉得天下太乱,不在于思想的纷乱,而在于行动,世人的恶行没有得到强有力的限制。”
“为此,他所想到的答案。”
“就是隆法重礼。”
“以律法来惩戒恶行,以礼法来约束人的言行举止,教化世人向善。”
“于是,在礼圣及其弟子,再加上法家的共同努力下,乱世被终结,天下最终一统,律法成了世人行为不可逾越的底线。”
“在这点上,礼圣要比亚圣好。”
“可也衍生出新的问题。”
“同一个王朝内,各家学派、不同势力之间的权利斗争层出不穷。”
说到这,朱圣叹了一口气。
苏长歌则听的津津有味。
亚圣和诸子百家的这段历史,与他前世某段历史较为相似。
但自礼圣开始,历史就有很大出路。
不过他的思想,倒是很像那位虽没被封圣,但道理却流传千古,惠及世人的荀子,论贡献而言,他丝毫不比亚圣要低。
言归正传。
亚圣和礼圣,他们都碰到了跟自己差不多的问题。
自己是逐出儒家中的害群之马。
他们正值乱世,百家争鸣,他们所做的则是逐出世间误导百姓的害群之马。
亚圣想要靠道理来辩驳。
可惜没有成功。
而礼圣靠礼法和律法,想以律法威慑,礼法教化,但权势却可以无视律法,礼法也成了权势者维护自身合法性的工具。
当然,再怎么也比打仗要好。
至少礼圣的做法。
将斗争都控制在规矩内,嘴炮成了常态,不像乱世那样动辄以命相搏。
正想着,朱圣的声音再次响起。
“董圣继承了亚圣之说,觉得天下之乱,不仅在于行为,还在于思想。”
“王朝虽然统一,百姓得到安定,但诸子百家依旧在争夺天命,一个个都想着取代儒家,从而相互之间勾心斗角,攻讦算计。”
“对此,董圣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王朝统一能平定乱世,那么思想统一便可以使天地大同。”
“道理,只要一家就够了。”
“于是董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诸子百家赶尽杀绝,焚毁百家之书。”
说到这里,朱圣似乎想起了什么,叹道:“老夫曾见过董圣的残魂,就如你我现在这样,他将这些事情讲给老夫听。”
“而老夫当时所困惑的问题。”
“与你相差无几。”
“罢黜百家后,思想上统一了,但又没完全统一。”
“人有百性,对道理的理解各有不同,而为了追名逐利不择手段者,比比皆是,总会有人歪曲道理来牟取私利。”
“百家的确没了。”
“但儒家内部却多出了百家。”
“他们一样操弄权术,一样视彼此为死敌,就如你之心学,老夫之理学。”
朱圣开口。
幽怨的看了眼苏长歌。
虽然早在死前,他就想过自己可能会被后圣鞭尸。
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并且,他也不怪苏长歌,因为自己的缘故,那群徒子徒孙的确不争气,没有其他学派,他们的日子过的太安逸太舒服了。
而此时,苏长歌听完朱圣的这番话。
对董圣的做法能理解。
但却很难认同,毕竟百家当中亦有如墨家、农家这种学派。
他们的思想或许和当时不太对付,但也没必要赶尽杀绝,焚烧全部书籍,完全可以将一些与民有利的东西保存流传下来。
只不过,苏长歌也明白。
他的这种想法。
也只是因为自己是后世之人,看到了弊端,才会难以认同。
设身处地的站在董圣当时立场来看,圣人又不是全知全能,他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罢黜百家是董圣所给出的答案。
想到这里。
苏长歌目光看向面前的朱圣,已然知晓了他的解题思路。
“所以前辈您当时想的办法。”
“就是固定。”
“清扫出儒家中多余的学派,只留下几支,并设立太学院,推崇理学。”
“而有太学院在。”
“理学在朝廷上必然占据主导地位,甚至决定性地位。”
“理学本身,便是将三纲五常、礼法律法固定,将思想牢牢锁死在理学规矩中,如此一来,变相等于彻底统一了思想。”
苏长歌开口。
理学的本质就是将儒家道理给教条化,成为儒教,礼教。
以权势作为倚靠。
给思想、道理一个客观固定答案,所有人都按照圣人的话来。
此举在一定程度上,的确保证了思想不出乱子,但也衍生出另外一个问题,思想固化,儒道落寞,一代人不如一代人。
不仅如此。
那些追名逐利之徒,依旧大行其道。
只不过以前是披着各家各派的皮,如今披着理学的皮。
诸如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有几个不是理学出身?这些人对百姓做出过什么贡献?其中最好的,也不过是清廉不贪污而已。
而此时,听到苏长歌的话。
朱圣倒是坦然自若。
他承认,自己的方法确实没能如自己预想中那样,使天下大同。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先讲亚圣、礼圣、董圣,毕竟这是历代先贤都未解决问题,他也只是在按礼圣、董圣的思路往下走。
至于这条路的结果如何。
如今来看。
虽然缓解了思想上的争执,但取而代之的是儒道开始走下坡路。
别的不说,天地大儒的人数相较巅峰时期而言,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甚至就连大儒,也有不少是严院长这种凑数的。
是利是弊。
朱圣自己也很难说清楚。
目的的确达成了。
可损失重大。
随即,他看向苏长歌,说道:“按照老夫当初与董圣商量的法子。”
“就如王朝一般,理学内部也会腐朽,所以有两个应对之法,一是新的学派取代理学,二是将理学内部的腐臭全部扫荡一空。”
“相当于改朝换代和王朝中兴。”
“如今你自立心学。”
“第二条路肯定不会选,而走第一条路的话,便是在走老夫的老路子。”
朱圣看着苏长歌,他不知道此子会做出什么选择,但他希望能开辟出一条新路来,因为...儒道不该如此死气沉沉。
只是朱圣又怕。
怕回到当初那样,各派之间争执不休,尔虞我诈的环境下。
因此,他没有去干涉苏长歌选择。
只是将一切摆在他面前。
“多谢朱圣赐教。”
此时,苏长歌听完朱圣的话,站起身来对他拱手行礼。
经过朱圣的梳理,他虽然没得到答案,但却是明白了历代圣人的解题思路,也明白了儒道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只不过他心中还有一问。
至关重要。
“敢问朱圣,浩然正气究竟为何?”
苏长歌凝声问道。
听到此问,朱圣望了他一眼。
然后才说道:“想来你也知道蕴养浩然正气的三种方法。”
“第一是读书明意,明悟圣贤道理,第二传播道理,教化百姓,这是民心,第三是顿悟,学问得到天道认可。”
“然而,本质上来讲。”
“浩然正气实际上就是心的力量,分别对应己心,民心,天心。”
“这也是为什么误入歧途,歪曲道理之人,依旧能蕴养浩然正气的原因,因为他们坚持己心,又得到百姓民心。”
“你知道天地大儒为什么那么少吗?”
“因为凡成为天地大儒。”
“其心、其学问必须要得到天道认可,己心和民心只够他们走到大儒。”
朱圣开口解释道。
闻言,苏长歌知道这是儒家辛秘。
毕竟在世人眼中。
儒道的浩然正气,一直都是孟子口中的至刚至大之气
如此来看,儒道能崛起不是没道理,为了从诸子百家中脱颖而出,包装、营销的套路都用上,不过这么做也没什么。
浩然正气。
光是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很正派。
而且儒家本身的道理,也是讲究仁义孝悌,纯儒将其称为浩然正气并无不可。
假如要是取名为心气、心力之类的。
就少了那股堂堂正正的感觉。
“多谢朱圣赐教。”
此时,苏长歌再次拱手感谢。
知晓浩然正气的来源后,他隐约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不过还有一些东西,需要苏长歌去思考解决,一旦想通,便能够解决自己的问题,将那些害群之马从儒道中踢出去。
“老夫所讲的,能对你有用就好。”
见状,朱圣淡淡一笑。
他也希望苏长歌能走出条不同的路来,最好是彻底解决儒道的问题。
就如董圣当初寄希望于自己,一代人托付一代人,只为了让儒道变得更好,让百姓过的更好,但朱圣对此也没抱太大希望。
或者说对现在的苏长歌。
不抱太大希望。
毕竟此子现在还太年轻,见识和经历的太少,接触的道理也不多。
自己当初光是想办法,就耗费了整整十几年的光阴,而且那时他已经古稀之龄,有着几十年积累,苏长歌这才用多久?
而后,朱圣缓缓言道。
“老夫能留在这的时间所剩无几,你可还有何事要问老夫?”
“暂时没有。”
苏长歌恭敬的开口:“辛苦前辈特地走这一遭了。”
不论是朱圣,还是历代圣贤,亦或者当世之人,只要他们心存仁义,所作所为是为了百姓,那他都会抱以尊重之心。
毕竟道理之争是道理之争。
不涉及两者关系。
“嗯。”
朱圣闻言,轻轻颔首。
随后,就像从未来过一样,化作一阵光点,在牢房中消失。
而苏长歌则再次盘腿坐下思考。
只不过。
相比于牢房中的清净,随着斩立决的日子越来越近,外界一天比一天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