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蒙对着那张照片沉默了良久。

李斯特也不催促，空气中只有车轮压过马路上的坑凹时，悬架上的刚簧发出的轻微的执拗声。

“管家……他是你们的人？”

克雷蒙终于抬起头，把照片还给了李斯特。

“我以为你会先问问你父亲的事。”光头盯着克雷蒙的眼睛。

“既然你给我看了照片，反正父亲的事你愿意让我知道的就会告诉我的。”克雷蒙语气冷冰冰的，“我现在更想了解，管家是你们的人，对吧。”

虽说是提问，克雷蒙语气中却带着笃定的意味。

他回忆着记忆中那个永远恭敬有礼的老管家，日复一日有条不紊的统领着家里男仆和女仆的尽职仆人……克雷蒙无论如何也难以把这个老人和裁判庭的谍子联系在一起。

但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

克雷蒙没有伺候自己起居的贴身男仆，他的卧室一般伯伯婶婶也不会进。

只有管家会来到房间，简单的帮他把书桌上的东西收拾归类。对方能注意到自己两个月以来的性格变化，也当然可以接触到克雷蒙往往直接放在桌子上的《基督山伯爵》的小说手稿。

与其相信自己身边的光头壮汉有某种预知的超能力，管家是裁判庭的谍子这种事情就算可能性再低，也显得合理的多。

这位一直显得沉默，踏实的老仆人——就是十六年来一只盯着自己的那只眼睛。

“难以置信，他在我们家服务了快二十年了吧。”

克雷蒙歪歪头：“看来我父亲是了不得的人物啊，才能让你们这么重视。”

这三句话说的很是跳跃。

李斯特却理解对方话语中的内在逻辑性。

“你非常聪明。”光头的话语中带着赞许，默认了克雷蒙的说法。

“其实可以的话，我本来更想让你以为我们无所不知。”

李斯特原本的计划是想在克雷蒙面前塑造出一种全知全能的神秘形象。

神秘会天生带在敬畏感。

他把一份写着对方近乎一切人生经历的详细档案摆在克雷蒙面前，这很容易让对方以为裁判庭无所不能，可以轻易洞察世间一切秘密。

自然而然的就带来到畏惧和服从。

这是秘密部门立威的惯常的手段。

没想到克雷蒙能立刻意识到裁判庭在他身边有人，虽然这不是了不得的推理，可这份冷静和判断力在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中可不常见。

应该说……不愧是伊恩的儿子吗？

“也没有那么难猜。如果这个档案没有这么完备的话，可能还不好确定……但档案上记录了很多非常私密的信息，能这么了解我的没有几人。除了伯伯和婶婶，当然是管家的可能性更大。”

克雷蒙解释道：“管家来到我们家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自然不会是为了我而是我的老爹。能让你们裁判庭为了我父亲伊恩在我们家安插了二十年的密探。这说明我父亲应该是你们眼中很有价值的角色，不是什么小喽啰。”

不只是管家……还有那些年寄来的书信。

这么多年，伊恩他从新罗马寄给自己的家书，上面的文字单调的简直千篇一律，连最后那封书信也用了会变色的墨水和所谓的“菜谱”作为遮掩。

之所以整的这么复杂……

克雷蒙猜测，应该是他自己的父亲也知道对方的邮寄渠道，大概率被裁判庭监控了。

“是不是在需要的时候，他的儿子，我——就是你们手中的人质和筹码？”克雷蒙直言不讳的反问。

“好吧，你不仅很聪明，还是只炸毛的小刺猬。”

光头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克雷蒙，我理解你从小和看你不爽的伯伯婶婶一起长大所带来的的不安全感，但请不要把所有人都想的这么坏。”

“不要觉得这是在控制人质。孩子，尽管我不否认这其中监视的意味。”李斯特笑了笑，“但这也是一种保护。裁判庭的敌人是一群很疯狂的家伙，像你父亲这样少数优秀的成员，我们才会派一些外围成员到他们的家人身边，防止一些不好的意外发生。”

“我父亲这样的优秀成员……什么意思。”这次换到克雷蒙呆住了。

“你这么聪明，我还以为你已经猜到了呢，你父亲是裁判庭的一员啊。克雷蒙。”

一直表现的冷静的不像个未成年人的克雷蒙，随着他这句话落下，脸上立刻出现了剧烈的情感波动。

终于欣赏到这一幕的李斯特，心中竟然有了点难以解释的成就感。

他从车门上储物格里掏出一本血红色封皮的书。

“诺，这本《吸血鬼之锤》就是你父亲的大学毕业论文修改后的成书的书稿，目前被我们用作培训新成员的教材。友情提示，看这本书的时候要有点心理准备，那里面的内容，说实话蛮吓人的。”

……

丹纳上校开着车，在维也纳市里兜了一个大圈子以后，又回到了市中心。

汽车在议院大楼不远处的一座建筑院落前停了下来。

两个带着帽子的持枪卫兵检查了上校出示的证件之后，就打开了大门，目送着黑色的轿车消失在门口的小路上，然后关上了铁门。

“这里就是裁判庭在维也纳的总部。”

看到了克雷蒙放下了手中的书，李斯特指着前方的大楼说道：“前方的建筑包括这个院子，都是我们裁判庭在维也纳的资产。”

克雷蒙扫视着这个占地面积很大的建筑群。

他还以为所谓裁判庭的驻地要不然是哈利波特式的荒野古堡，要不然则是007式的水下要塞，出入都要坐拉风的冲锋舟。

没想到竟然是市中心的一大片庭院。

左边隔几百米就是维也纳歌剧院，右边不远处则是市中心的议会大楼，算是维也纳城中最好的商业地段。

这座院子围墙的主体用的是青色的石料，雕花的立柱和外墙上有几片被园艺师惊喜打理过的爬山虎从上方垂下来，似是绿色的瀑布，和四周的景色浑然一体。

这么多年来，克雷蒙其实不止一次的从裁判庭旁边的中央广场上走过，但他从来没有任何想要搞清楚这栋建筑是干啥的想法。

和无数市民一样，他只把这里当成了普通市政府建筑的一部分。

大隐隐于市，倒是不错的点子。

“这本书我能拿走嘛？我想……”

克雷蒙举了举手上的《吸血鬼之锤》，面色白的吓人。

这本源自他父亲毕业论文的书籍，完全是一套有关吸血鬼的详尽的学术资料，他刚刚只来得及阅读完开头的那部分。

书上关于血族历史的描述，和多洛莉丝女士所说的类似，只是是用另外一个视角所描述的。

四百年前的旧罗马是一个由吸血鬼所统治的国家，他们残忍，愚昧又邪恶，人类只是被圈养的血奴。

伟大的英雄尼克·勒梅，率领着人类终结了血族的统治，创建了如今的新罗马帝国。

能看出父亲写着这本书的时候，心中对吸血鬼们的恐惧厌恶之情简直跃然与纸面，还配上了大量如何有效杀死吸血鬼的简易插图。

斩掉它们的头颅，用银质的利剑贯穿它们的心脏，抑制这些吸血鬼的肢体再生能力，把它们在阳光下炙烤，暴晒……

各种笔法精湛的血腥油画插图看的克雷蒙头皮发凉。

怪不得裁判庭会把这种东西作为培训新成员的绘本，倒是简单直接。

“这本书本来就是给你的东西。”

李斯特毫不犹豫的同意了克雷蒙的请求，他看着克雷蒙白的吓人的脸色：“你的脸色不太好，你现在需要先休息一下……喝个水什么的？”

“不要担心我把你当成胆小鬼。”

光头大汉语气中没有太多的讽刺，很真诚的说：“你要实在害怕，我们可以先缓缓。除了那些从小就在这个圈子里长大的人，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就是会很难接受。”

“你的接受能力已经算不错了。我知道有些人第一次见到这些图片和内容，甚至会被吓昏过去。这并不丢人。”

“没事……我还好。”

克雷蒙生下来就是半个吸血鬼，他之所以脸色发白，不是因为上面有关吸血鬼的故事。

而是因为他才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是一名裁判庭的“优秀成员”。

曾经专业研究如何猎杀像他这样的吸血鬼。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在不久的将来，暗地里选择娶一个血族做老婆？

是什么让他转变了呢？

他想起刚刚看到的那张自己的父亲伊恩和眼前这个裁判庭高官像亲兄弟一样肩并肩站在一起的照片。

“我父亲不是去新罗马上大学去的吗？我一直以为他读的是……法学院啥子，为什么毕业论文这么……”

“血腥残暴。”

克雷蒙思考了好几秒，才在大脑中找到这个最能准确概括自己内心想法的词汇。

“因为他读的不是法学院，而是第五学院。”

李斯特拍拍克雷蒙的肩膀：“我就是在那里，认识的你老爸。”

·

俗话说，学习是进步的阶梯，人不学习就要落后。

就算是裁判庭的成员也需要不断的进步。

他们需要学习和研究如何更加高效的猎杀吸血鬼，运用并探索炼金术的知识。

于是新罗马大学在神学院、哲学院、法学院和医学院这四个传统大学学院以外……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第五学院就应运而生了。

作为裁判庭的特殊【军校】和研习与吸血鬼、炼金术有关的神秘知识的学术机构。

第五学院从来不对公众开放。

它和大学的其他学院不一样，实行所谓的邀请制，只会在裁判庭的成员中选择合适的学员。

而只有三种人，能够成为帝国裁判庭的一份子。

第一种，就是天生就有入试资格的圈子内的子弟。

比如说父母都是出身于裁判庭，或者炼金术的世家。那么他们孩子天生就几乎可以算是裁判庭的一员了。

像克雷蒙这类情况，只有父亲一方是裁判庭的成员，母亲则是一个普通的“芭蕾舞娘”，虽然他从小和神秘社会绝缘，但也和这种关系沾点边。

裁判庭从克雷蒙小的时候就会为他这样的人单独的建里观察档案，如果他有一些突出的闪光点和特质的话，也会优先接到邀请。

第二种，就是一些核心圈层的顶级大贵族，王室，和帝国政府要员。

这些人作为国家的统治者，自然也是知道吸血鬼存在的。他们如果想的话，同样可以把子弟送到裁判庭中。

还有一些工业大亨，顶级银行家，为了裁判庭捐一大笔钱，也能买到把孩子送入其中的名额。

至于最后一种，就是一些长辈虽然不牛逼，但他们自己本身很牛逼的人了。

裁判庭的地位很尊贵，很神圣，在帝国的权力序列中享有独特的地位。

能成为裁判庭的成员，尤其是能够有机会就读第五学院的话，几乎一只脚踏上了帝国的金字塔的顶端。

可有一点，就算它的待遇再好，地位再高——它的本质仍然是一个战斗部门。

也就是说，这里是把一个人变成真金的战场，而不是来镀一层金粉的晋升阶梯。

除非你胸怀大志。

否则就算是大贵族的子弟，要镀金的话，去国王身边的禁卫军也显然是通俗意义上更“好”的选择，那里地位高，升官快，威风凛凛还不用打仗。

克雷蒙爷爷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有孩子成为禁卫军的高级将领。

相比之下，裁判庭地位固然比禁卫军还要高。

但作为享有特殊地位的代价，他们是要流血的。

战斗，牺牲，死亡……无上的荣誉总是和这些东西如影随形。

李斯特告诉克雷蒙，为了保证裁判庭时刻都拥有新鲜血液。他们也会招收一些特别有趣的普通人。

比如说在军队中立下了特殊功劳，或者展现出某些方面的卓越天赋的天才，都能获得被裁判庭吸纳的资格。

他和克雷蒙的父亲伊恩·斯坦都是第三种。

李斯特自己在进入第五学院之前，曾经是皇家炮兵学校的一名成绩优秀的军校生。

而伊恩·斯坦，则是因为他在大学业士考试时，无意中所展现的草药学天赋引起裁判庭的注意。

“虽说你父亲是主修的是炼金术，我主修的则是战术指挥。但我们是学校里很好的朋友。”

“克雷蒙，你大概不清楚。”李斯特说道：“因为裁判庭的制度，所以伊恩可能再你面前伪装的好像是一个不得志的学者。但事实上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有才华的人，我希望你能继承他的事业。我们今天来，就是让你做个小测验的。”

“什么样的测验？”

“很难直接解释，其实说白了就是评测你炼金术天赋的测试。每一支太阳药剂，都弥足珍贵……呃，你可能不知道太阳药剂是什么东西。《吸血鬼之锤》书的后边有这种药剂的简单介绍。你可以理解成一种比黄金还要珍贵无数倍的液体就行了。因为它的稀缺，只有通过测试的人，才有资格得到太阳药剂，成为炼金术师。”

克雷蒙不仅知道太阳药剂。

他还知道，吸血鬼和炼金术师，天然是硬币的两面。

克雷蒙虽然目前有不怕阳光的buff，但他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成为炼金术师的能力？

原本他还想等多洛莉丝女士回来再商量一下。

结果竟然是裁判庭先找上了门来。

克雷蒙相信，这一切不可能是他父亲伊恩安排好的，父亲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脑海中会突然觉醒一些记忆。

如果他还是原来那只乖鹌鹑，受气包，李斯特也就不可能会找上门来。

说到底，这一切的起因还是自己。

这就是命运的恶趣味吗？

克雷蒙心中有点没谱：“如果我没通过怎么样。”

李斯特做了一个割脖子的手势。

“逗你玩的。”

看着克雷蒙眼中闪过的恐惧，光头大汉哈哈大笑：“还能怎么办，签一份保密协议。如果你愿意的话，转去外围部门，如果不愿意的话，滚蛋回家嘛。”

“我们又不是什么坏人，怎么可能因为你没有炼金术师的天赋就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怎么样呢？小鬼，我真不知道你对裁判庭的敌意是怎么来的。”

“但相信我，炼金术师就算是在裁判庭中，也是前途最光明的职业，在接下来的测验中，你要好好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