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少宇坐在院子里,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落在茶碗中,溅起一朵水花,火堆上的茶还在煮,寒少宇将那碗沾了雨水的茶端过来,青鸟从火旁蹦跳着走来,见他拿起茶碗凑到唇边,叫了一声。
他喝了一口,蹙眉,扬手将茶汤泼出去,空的茶碗“啪”地一声被捏的粉碎,青鸟叫了一声,并没有惊慌飞走,而是凑的更近了些,扬起小脸用尖尖的小嘴啄了下寒少宇的手。
寒少宇看着廊下的一小堆茶碗碎片,叹了口气,抬手将青鸟笼了,雨淅淅沥沥从早上就没停过,他倚在廊下,眯起眼睛看着云里翻动的青色龙影。
青鸟似乎知他心情不好,也没贪玩跑到别处去,就在他掌心卧着,抬起长长的尾羽任由把玩,寒少宇看着它俏丽而有光泽的羽毛,露出些笑意,数月休养,再加上精心饲喂,终于是把小东西的精神头养回来了,不过也是奇怪,自从小东西精神了之后,他就再没做过那个梦,再没梦到过海棠花林,也再没梦到过青衣粉衫的那个男人……
寒少宇倚在廊下,侧头看了看放置在旁的琴,淅沥的雨,衬得那琴更加萧瑟落寞。
形单影只的感觉……
寒啸天从不远处转过回廊,带着两个侍卫,手里拿着坛子,茶叶和一些新砍的竹筒,坛子里是凡间酿酒常用的酒糟,那东西许久不用早在库里搁陈了,坛子上的水汽让寒少宇蹙了蹙眉。
“是湘楚的么?”
侍卫将坛子搬到屋檐底下,掸了掸酒坛上的水汽,寒啸天看着廊下的碎片,目光晃了晃。
“不知是哪儿的。”一个侍卫答,“二殿下,这东西放在库里很长时间了,还是某一年您下界去探望朋友,顺便带回来的,还好咱家库里有冰层,这东西常年放在冰层底下,现在还能用得,若不是您突然想起,还真不知道要放到哪年了……”
某年下界?
探望朋友?
哦,想起来了,是四百年前钱塘之行,去探望那位玉兰花仙……
那这酒糟就是产自钱塘了,凡间钱塘人喜酿黄酒,元红,香雪,花雕最负盛名,其中又以花雕最具特色。
当年游历,途径钱塘,顺道去拜访了那位刚过四百岁生辰的玉兰花仙,仙子一袭白衣,小小年纪就被委任百花仙子之职,寒少宇上门拜访的最初原因只是觉得好奇。
“百花仙子”一职设在下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单论品阶,虽然赶不上天上的许多天官天将,却掌管天界供花仙蜜的采度,是个蛮要紧的缺。这样要紧的缺,选度补缺的仙子自然大意不得,所以各地历任百花仙子,及上任打眼看去,都是些上千岁的老徐娘,而钱塘的玉兰花仙,临司百花仙子一职,也不过区区三百八十五岁。
这在仙界神地,是个极其年轻的年纪,翻遍天界神史或许都找不出一位相似的来。寒少宇那年是真清闲,竟然就为了一时的好奇心登门叨扰。
他记得那年百花园中,仙子一袭白衣和他临桌而坐,手旁是刚斟好的花雕陈酿,面前是一局棋,棋盘上的白子锋芒毕露,可惜还是年少轻狂,被满盘的黑子困死,黔驴技穷。
“不玩了!”四百岁的花仙子摔了手中子,“你应龙神君是三界出名的战神,排兵布局之法,我一小花仙子怎么玩得过你,这棋我不玩了!”
寒少宇瞥了眼对面的花仙,这个外貌,这个年纪,折算到凡间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片子,虽然被授予了“百花仙子”职位,单论心性,到底,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片子,他是一时蒙蔽才跑到这钱塘任由小丫头片子胡搅蛮缠,罢了罢了,自行送上门的,忍忍也就罢了吧,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要下也是你,不下也是你……”最终他还是没忍住,抱怨出口,对面小丫头片子的下巴又扬的高了些,“我是真清闲,才跑到你这百花园里陪你下棋,胜负兵家常事,你这般计较,就没意思了……”
“我就是计较!”小丫头片子支着下巴坐在对面打量他,“人说应龙神君生得俊俏,又说凡是见过的女仙都对你痴狂入迷,依我所见,却是言过其实了……”
“噢!”反正清闲无事,寒少宇也乐得听小丫头片子高谈阔论,“言过其实?怎么,你难道不觉得我生的俊俏?”
“俊俏是俊俏……”小丫头片子吐了下舌头,“可惜徒有其表,你这么无趣,连下棋都不体贴不让着女孩子,反正我是不大喜欢你,那些对你痴狂入迷的女仙,不是傻子,就是瞎子……”
寒少宇第一次在一个小丫头片子那里讨到苦头,不过这小丫头片子是真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么嚣张,再长大一点,必定又是仙界一道风景,小丫头片子不知是不是终日待在百花园里有些寂寞,好不容易逮着个人,管他是神君还是天官,絮絮叨叨说得没完没了。寒少宇只是坐在她对面安静听着,那日花雕不错,他喝了很多。
第二天晌午的时候小丫头终于说得倦了,送他出门给了他几坛酒糟几罐仙蜜,说是感谢他担待,还说自己这个年纪关在百花园是寂寞了,好不容易来个能说话的人,自然话多一些。
那几罐仙蜜很好,隔着罐子空气里都是香甜的味道,小丫头很机灵,知道他喜欢清淡一些的,特地选了椴树和山花酿的蜜。
只是那几坛酒糟却让他觉得头疼,小丫头窥出他心思,点明送他这个是有意刁难,她说看得出神君对我这里的花雕非常满意,不巧要现酒窖里没有,只剩几大坛酒糟了,神君还是搬回去自己酿吧!
隔着一道仙障,寒少宇看着三百五十八岁的小仙子一袭白衣对他吐了吐舌头,他本是想把那些酒糟随手抛弃,可顶着小丫头片子的目光,又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无奈还是笼进袖里,一路驾云回到殿里……
想起当年往事,寒少宇叹了口气,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翻出这东西,没想到今天,却用上了。
“二殿下……”
将上好的茶叶连同少量酒糟放进竹筒中煮沸,蒸汽冒起来的时候,整个回廊都飘荡着奇怪的味道,寒啸天将火撤了,瞥着茶碗里的东西犹豫不决。
“殿下还是别喝了吧……感觉……不大对……”
寒少宇还是将茶碗拿过来,青鸟在膝盖上甩着脑袋,似乎在告诉他这东西绝对不能喝。
感觉不对……
他知道。
他记得很久以前在海棠花林的时候,那个人抚琴而坐,用酒糟烹的茶散发的是清苦的味道,喝进去时,苦是涩,却盖不住竹的甘冽和茶的清香,到了喉中腹中又是暖气,又有酒的回味。
但是今天,他依样画葫芦烹的所有东西,有的苦似黄连有的淡似泉水,从早上开始,就没有一样能入口,现在这碗倒是接近了些,但是闻着味道,还是感觉不对……
青鸟干脆顺着他的腿跳上他的手臂,小脑袋甩得更剧烈,寒少宇还是决定试试,于是低头小嘬一口……
苦……
除了苦还是苦……
连茶汤带茶碗甩手抛出去,舌尖浓重的苦涩,让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寒啸天急忙递了杯水,喝一口,里面掺了些仙蜜,终于好受了些。
拿那些酒糟的时候,这仙蜜就在一边放着,不知殿下用不用得上,干脆一起拿出来了……”
寒少宇拍了拍寒啸天的肩膀,瞥见翘着尾羽背对自己的小东西,动动手指把它转过来。
“没听你的生气了?”青鸟敛下眼睛不做搭理,寒少宇觉得好笑,屈指逗了逗青鸟,“我大概这辈子都烹不出那样的茶,算了,听你的,不再自讨苦吃了……”
小东西叫了一声,抖松一身羽毛,扇了扇翅膀,侍卫将火撤了,寒少宇拿了那罐仙蜜来,用两个茶碗各盛了些,一个加水调匀递给寒啸天,另一个没加水,直接放在青鸟旁边,小东西跳过去用小嘴啄了些,似乎很喜欢那味道,寒啸天在檐下坐着,抬头看向天上。
阴云密布,云中青色的龙影翻腾,时不时会冒出头朝这里望一眼,又极快缩回去。
“洞庭湖水君叫个什么名儿来着……”
“好像是叫文成吧,奇了,洞庭湖距这儿那么远,他怎么跑到南郊布雨……”
“不奇怪……”寒少宇道,“青丘距洞庭湖更远,上回还跑到青丘去了,按辈分的话,他是……”
“小殿下……”
寒啸天刚答,瞥见寒少宇目光,又急忙改口。
“天君他共有三十一个儿子,十五个女儿,抛去早夭的,有二十八个儿子,十三个女儿,这二十八个儿子中,有二十个早有婚配,洞庭湖水君是天君四子的儿子,算来是您……”
寒少宇摆手,“够了,我不想知道的太清楚,反正是晚辈对吧……”
寒啸天点头,“是,是晚辈的晚辈的晚辈……”
寒少宇眯起眼望向云际,他那个天君儿子还真是孝顺,亲爹走哪儿都要派个小不点跟着,他不觉得麻烦,他都觉得麻烦了……
“去把这个晚辈的晚辈的晚辈给我叫下来。”寒少宇道,“他在云里晃了一早上了,我看着头疼,你把他叫下来,就说我要请他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