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龙正落在牙将身后,牙将刚还要说什么,刚张口就被响雷劈的三魂少了两魂半,惊了好一会儿回魂,回头一看,便和身上缠着黑雾水汽的龙对上眼,那龙站在雨里,淡红色的鬃毛湿漉漉的往下淌着水,鳞片黑红,周身萦绕的都是黑云水雾,抖了抖身,雾气便被搅散四飘逐渐湮灭,足底的白光也散了,两只前爪一弯,龙首前倾一个大礼。
“响雷入院,落地太急,惊扰阁下。”
牙将见此龙向他礼貌道歉,忙欠身回礼,“水君言重了,不惊扰不惊扰,水君来此一定是来找二殿下的,我去温些酒菜,水君同二殿下慢聊。”
说罢,收了药碗离开,寒少宇舔舔唇心中颇自得,这条龙来的是时候,他正好馋酒,今天得空只喝了一壶便不给喝了,这龙一来,待客之礼不能少,酒菜一样都少不得,他是主人,喝酒自然要陪着的。
“你是哪片海域的水君?”
南郊向来雨气充沛,布云施雨之事,都是由附近几个大湖泊的水君管辖,这几个乖孙寒少宇都见过,虽是庸才,但很孝顺,都知南郊是他封土,他喜清静,烦叨扰,所以每回施雨都是匆匆,化龙入云在他殿中上空盘一阵,看院里的木植浇灌得差不多便走了。只是逢节拜会,恰遇他心情不错,才下来讨上两碗酒喝喝。
但今日这雨滂沱热情,布云施雨的这位法力高超,身上的咸腥味儿也重,水汽充沛一嗅便知是个从未见过的大水君,怕是有什么要事,顺手捞了这趟布云施雨的差事。
“祖父,我是西海水君观竹。”
白光一闪,那龙化了身,倒是个白净的后生,留着羊须,脑袋上的龙角分了三个叉,簇着中央的冕冠倒也不难看,穿着汉制的锦服,黑红相间,看着倒低调,腰带上挂了一枚翡翠燕环,飞燕咁泥模样,冷光流翠,华而不奢,左边还别着一管羌笛,看着含蓄,倒是个懂乐律的。
寒少宇看着这位,颇感慨轩那六艺不全终日混吃等死的渣滓货,竟然还能生出这种韵调的儿子,心里是称赞,话到嘴边,却变成询问之词。
“观竹?观纯是你同胞兄长?”
西海水君将头低了半分,恭敬答:“不,不是同胞,孙儿亲娘早死,后被母后抱养,少年时确同太子兄长长在一处,观竹的名字是母后改的,孙儿以前叫做丝竹。”
“你亲娘取的?”
“不假。”
寒少宇猜想这乖孙的母亲应是出自烟花之地,懂些乐律,却没读过多少书,否则也不会给儿子取这样有些粗鄙的名字。但他母亲生前应是颇受宠的,在轩后宫的人缘儿也着实不错。否则铁杉那娘们儿也不会在她死后还将她儿子抱养到自个宫里,还专门给改了名字。
但这些都是个人臆测,也没有点破的必要,他这神君没什么架子,挪屁股让了位置出来,西海水君拘谨坐了,侍卫搬来张小桌,没一会儿牙将便差了小厮拿了酒菜来。
布置时西海水君看到布菜拿酒的小厮都是妖怪,狐疑瞥他一眼,表情虽有些不适,却仍算淡定,礼数也妥当,直到小厮又入伙房,才谨慎开腔同他谈这件事。
“前几日我那个作番阳湖水君的儿子带口信儿回西海,说是祖父有意在这南郊建造一座妖怪集市请诸妖怪常驻我本以为是他信口雌黄,不想今日所见,祖父真有意如此。”
寒少宇听这话觉得这乖孙挺有意思,若他听到儿子口信儿认定儿子信口雌黄,为何还差虾兵蟹将送了那么多银钱宝物,怕是那番阳湖水君带信儿回家,信中所述是让他起个头儿,也在西海境内辟出一块地界儿来收容接纳四方妖怪,他觉得仙妖殊途,西海是凡人居所也是神地,又如何能让妖怪久住,还有自个那做番阳湖水君的儿子,又怎么会莫名遇见祖父,祖父身为一方神君,又怎么会异想天开,在封地建什么妖怪集市?
走这一趟,眼见属实,西海水君一直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半分。估计从这里回去,南郊有妖市的消息会像长了翅膀般从西海传播开,过不了多久,说不定西海也会有妖集,变成第二个南郊,然后北海会紧随其后,接着是两海水君分散各处的水君儿子们的辖地,接着是其他神君封地,再然后是各神地,大小的妖市,会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总归这是一件好事,没道理他们这些神仙境界高远,却连妖怪也容不下,虽然对大部分的神仙来说,接纳妖怪入神地会是个相当艰难的过程。
而这西海水君来此求证,这份对亲祖父和亲儿子的不信任,寒少宇虽然有点鄙视,却并不打算点破,他能坐在对面说明他对这事儿有心,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难迈出的一步。
“你觉得我这么做对是不对?”
西海水君想了一会儿,郑重回:“孙儿觉得,祖父虽生性洒脱,却不会恣意妄为,能走此步,必然经过深思熟虑。而且就像犬子在信中所述,如今神地频频遭九黎巫部算计,邪蛊害人,而这蛊虫的载体正是妖怪。祖父能走此步,想也是出于大局考虑”
这西海水君聪明通透,边同他说话,边用一双眼睛往四周瞧。寒少宇自然知道他在找什么,他痴迷野仙的事情早传遍各神地仙境,神仙同野仙搅在一起不稀奇,神君将野仙带回寝殿长住也不稀奇,甚至兄长那个冰疙瘩身边多只妖怪暖床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这曾因四公主伤情逾千年的南郊应龙风流神君,四公主归来不想方设法再续前缘,却选了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野仙,这么大几千年光景同许多女仙佳人纠缠不清,没谁能打动他心就算,作为一棵不开花的铁树,再隔千年开的第一朵情花却开的是野花,这当真
寒少宇嘬了口酒,想这观竹乖孙,心中对他情迷野仙一事的评价,或许只有“一言难尽”四字。
“在找什么?”早不打算装什么正经神君,干脆将话谈开了,“我的野仙姘头么?他不在殿里,同妖怪家臣们帮着修筑妖市去了,我是得了风寒才被留在殿中。”
观竹忙低了头,知道刚刚冒犯唐突,刚要开口致歉,寒少宇又道:“你今日既不远万里到我南郊布雨,既能坐在这里同我谈论这些,就说明你同那些见风使舵的不同,就这足矣让我高看。此前我虽没见过你,但你叫我一声祖父,我就将你当同道中人,很多事情自然也不打算瞒你,你不必拘谨,想说什么问什么,直说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