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好远嗅着一股鞭炮的火药味,还没进刘家门,哭天喊地的嚎叫声就传了出来。
白驰手持桃木剑,一身黄袍,学着老头子那股子大师气度,一步步踱进刘家大门。左手拎的大背包有失专业风范,给顺手丢在大门后边儿。
过堂风冷呼呼地迎面割脸。
院子中间在雪地里踩出一条道儿,两边儿的白雪地也被孩子们间或留下几个脚印,还有不少爆仗燃放后的一片片细红碎纸。
白驰进院子先看向那具黑沉沉的棺材,棺材盖之前是密封的但没打上棺材钉,现在则开了一个口子。
“大——大仙,你总算来了。”又胖又高的男人走过来,很热情的揽住白驰的肩膀。
这个高胖男人是大知客。农村办红白事,会请这么一个有名望又擅交际的乡邻,负责调度总管杂七杂八的事情,称为知客。
“刘老爷子之后还有什么动静吗?”白驰站在跪地家属的后边儿,还看不到棺材里的情形。
胖知客压制住之前和白驰的冲突、以及现在对过于年轻的他的不信任。
“没了,没动静了,你看我们现在怎么着?”
白驰看向站在一侧的吴、李两名警察,“让家属起来,我们先配合警方再确认下死者的情况。”
胖知客得到“大仙”的指令,立刻恢复他一贯调度安排的气势来,招呼着让刘家的亲属们都起来,让到一边去。
白驰和两位警察站到棺材旁,死者的脸上是一张粗糙的黄色火纸,安静地压着一块白布。
“手拿开。”白驰突然说,把年轻的李警官吓得赶紧把手从棺木上移开。
“这个,没什么忌讳吧!”小李警察声音有些发颤。
经验丰富的老吴指了指他的袖口,“没忌讳,就是这上边的黑漆还没干,别粘上喽。”
尸体着寿衣很安静地躺着,没有什么阴气逼人,也没有什么诡异的气氛。不过这冬天的风一直凉飕飕的,忍不住就想缩脖子。
小李见白驰的手伸进棺材,轻声说:“白——小白,不用掀开了,你帮我们摸下颈脖看还有脉搏不。”
警方的程序在这,白驰就把手继续往下,穿过衣领,触到冰冷、僵硬的肌肤上,停顿。
死者的脉搏没有感受到,倒是这一屋子刘家亲属们凝重的呼吸声非常沉。
“确实不在了。”白驰尽量斟酌字句,身边围着的女性亲属们像是听到什么口令,马上又开始大哭起来。
白驰的手并没有挪出棺材,而是直接把遮在脸上的白布黄纸快速揭开,又原封不动的盖上。
“刘家长子再给老人家擦擦脸,然后就封棺。”白驰轻眯着双眼,棺材前案桌上的熏香一直熏着他眼睛,有点难受。
白驰和老吴、小李退到一边。
刘老大叫自家媳妇端来一碗清水,用孝布沾着,给父亲擦脸。
白驰把两只眼睛强制性的闭合几次,酸涩的感觉才减轻几分。
一边的老吴推了推小李,低声说要他看白驰的眼睛,好像有点古怪,跟两个小灯泡似的,比在派出所那会儿明亮得多。
胖知客也凑到白驰面前问,“还有什么交代的吗?”
白驰下意识地做出俯视动作,虽然面前的胖知客比他还要高出不少。
“老爷子问怎么不见老幺。”白驰揉揉眼,轻声开口。
小李的手猛地抖一下拽住老吴的胳膊,心里默念着“科学科学”,他记得很清楚,白驰说过眼睛流眼泪时——
胖知客也是咯噔一下,张着嘴半天没说话。
白驰确实在看胖知客旁边的刘老爹。
刘老爹身材瘦小,颤颤巍巍的,个头只到胖知客的肩膀,干瘪蜡黄的左边脸颊上糊着些灰尘。
身后棺材里的他马上就会干净了,刘家亲属们簇拥着,刘老大正在给他擦脸。
胖知客一会儿觉得白驰在装神弄鬼;一会儿又想站到白驰旁边去,但怕身边看不见的老刘生他气,硬是没敢动。强做镇定地回答:
“老幺在和他媳妇打电话,这边吵,现在也不知道溜达到哪了。”
胖知客搓搓手,他觉得寒气有点重,天气预报明明说是要升温。
“他媳妇是云南的,回云南大半年了。之前一直不跟这边联系,现在快过年才肯接电话。”
胖知客怕白驰年纪小不懂,又接着解释:“老幺人太老实,娶不到老婆,就在云南山沟那边找的,也不算是外人说买云南老婆那么难听。”
“两人关系很好,有两个儿子了。三月份的时候说是老幺媳妇的老爹腿摔断,他媳妇就带着小儿子一声不吭的走了,前几天才联系上。”
白驰一边听胖知客絮叨,一边听刘老爹补充。刘老爹跟白驰见到的其他鬼魂一样,虚弱惶恐,很快就会彻底消失。
刘老爹说自己前天突然犯心梗,没缓过劲儿就走了,也是自找的。
他和老幺一家在一个院子住。但平常脾气不好,人老了恨自己没用只能撒气在儿女身上。嫌这嫌那的,把老幺媳妇气跑了,没人照应,犯病的时候没人在跟前。
刘老爹还絮叨自己脾气虽然臭,但也自得倔了一辈子,没给儿女们添什么麻烦。走之前还照样在村口溜达着玩,幸好没有躺床上让儿女操劳伺候,也算自己这个不中用的老爹没给他们多生事端。
现在他就想着过年了,刘家外边打工、上学的人也都该回来。老刘家这么大一家子聚在一起得有多热闹,但就缺他最小的那个儿媳妇和最小的孙子,太遗憾了。
刘老爹作出几次叹气的形态,每一次叹息身子都颤的更厉害,白驰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根据白驰这双眼睛多年来看到的经验,人死之后的魂魄确实是有的,但绝大部分都非常的虚弱,即便是突遭横祸英年早逝的鬼魂也一样。
很多死者的鬼魂甚至在死亡那一刻就马上灰飞烟灭,因为那具脆弱的灵魂根本经不住风、轻微的热量、噪音、光、活人的生气等等,稍微强一些的能量都能让魂魄彻底消失。
像刘老爹这种死前心有不甘,有牵挂的,魂魄能够多漂泊几天。
用白驰仅有的高中学识和国内外大量相关论文翻看的经验,这是符合能量守恒的。心有不甘的人死去,会将这具身体生前的能量除了那副皮囊尸骨外,留一部分给魂魄。
可这种魂魄存在不了多久,很快这一点点能量也将归还整个大能量循环圈。
白驰能够张眼看世界时,遇到过几个这样的“朋友”。
他们绝大多数都对白驰这个小婴儿很友善,因为死后的他们发现自己没有人可以交流,虚弱又孤独的鬼魂遇到了能看见他们且能与之咿呀对话的白驰,那种欣喜是不言而喻的。
很多人怕鬼,也有很多鬼怕人。
婴儿时候的白驰满足了所遇鬼魂的社交需求、和鬼魂做人时残留的各种情感需要,哭着笑着跟“他们”打哈哈聊天。
但这种情况却吓坏了不明就里的爷爷、二伯他们。
因此频繁的请大仙、道士、和尚来看白驰。
那些人未必真懂驱鬼法术,但带来的一些阳气重、能量强的“法宝”。再加上孩子生病遇鬼,亲友们都来探望寸步不离,婴儿房里的活人生气也就越来越多,那些鬼魂朋友很快就消失在白驰眼前,白驰哭的更厉害。
长大懂事的白驰不会再哭,因为不想失去那些鬼魂朋友,因为还是有很多鬼魂并不那么友善,还因为他哭了爷爷会跟着心疼的抹眼泪。
不想看鬼魂朋友消失、不想被恶鬼欺负、不想吓到爷爷,懂事后的白驰很快就失去了哭泣这一个本能,建立起一个很无奈的条件反射。
哭就是笑,疼也笑、累也笑、苦也笑。
白驰又龇牙咧嘴好像笑起来,还很尴尬的被胖知客和刘老爹都看到。
没办法,白驰只好把手心里攥着的风油精露出来,“不是笑,给这玩意儿熏的咧嘴。小李哥你跟大知客解释下。”
胖知客没搞明白,但看到一边的年轻警察冲自己招手,赶紧跑过去。总比跟老刘一个死人站在一起强啊。
老吴和小李都抛弃了之前做笔录时的科学理念,把白大仙用风油精是为了熏眼泪,牛眼泪能看鬼这事给胖知客详细说了下。
这边的事情也早就引起宾客、家属们的注意,虽然好奇但大家都不敢围过来,一是怕,二是觉得不吉利。
这样也好,生人离得远,刘老爹好受些。
白驰把桃木剑挽在背后,双眼湿润地面对着空荡荡的院子。
“您也听到了,老幺在和媳妇打电话呢,过年会回来的,您再没什么牵挂了吧。”
围观的人看着那个挽剑负手,对着空气自语的黄袍少年,觉得怪瘆人。
刘老爹嘿嘿笑着摇头,本就几分透明的魂魄这会儿颤了两下,几乎要消散。
“大仙!棺材里有血!”
身后刘老大突然大喊,白驰转身,看到他在黑棺旁举着沾满猩红鲜血的双手,满面惊恐、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