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天渊冢之后，不再有那种被天灵监视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方位的压制，无论走到哪里都平等享有着压迫，让人提不起一丝反抗的意念。

哪怕这种感觉使人窒息，却也只能默默忍受着。内心在一片空洞和无力中挣扎，淡淡的呼吸声没有一丝回响，静谧的氛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流动。

行走在这样的地方，人的精气神会被一点点磨灭，因为看不到希望与光明，就连阴邪的怨灵都不再活跃，彻底被打入绝望的囚牢，同人间罪孽被流放诅咒之地。

若是有什么灵魂长眠于此，在这样一个生死封绝的环境下，没有任何天意的指引，无法跻身轮回，也无法堕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之日。

所以，在这片渺茫的前路上，环顾昏暗无边的大地，方贤只能尽量告诉自己还是个活人，与那些融入埋骨之地的怨灵相比起来，他自由的灵魂无疑是非常幸运的。

但是，这份自由仍有代价。

自打他进入天渊冢的那一刻起，生命就被某种不可名状的禁制锁定了，似乎不达成某种内定的条件就无法离开。至于是什么样的条件，暂时还不得而知，也许和终点的那座遗迹有关。

正当他埋头思索的时候，身旁却传来朗朗的吟诵声，仿佛是触景生情，带着些许惋惜之意：“前路崎岖白骨堆，衰草连天望断归，渺茫前路无光照，独行孤影雨中悲。”

“你看路边这些坐化的白骨，他们生前也绝非等闲之辈，只可惜跨越千难万阻，却来到这样的地方，一个有去无回，被无尽恶念吞噬的诅咒之地。”

“千百年以来，多少令人神往的岁月，一代代不平凡的人不满足已有的境遇，不惜冒着生命滞留绝迹的风险，来到此处追溯大道圣人流传的宝物。前仆后继，在所不惜……直至枯朽凋零。”

“这残图就像是一种轮回，以圣人无上的传承为引，唤得各方年代的修士前来挑战，可惜最终都是无功无果，困死在这座巨大坟墓当中。”

“可惜……可惜……”

江瑾枫惆怅满怀，仿佛看到了无数挑战者的失败，最终骨化风销融入埋骨之地，在暗无天日的时光里，抹除了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不可否认，来到此处就是九死一生。

但是看到前人日暮途穷的落败，还是引发不住的叹息。不过，他的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方贤，路边的白骨也印证了他的猜想。

这里埋葬的似乎都是挑战者的遗骸，千百年来通过鸿沟进入界壁的外来者。而这个身份，也就意味着他们都得到过残图，被画面中诱人的圣者传承吸引而来。

“这仿佛预示了某种结果……”江瑾枫抬起头来，喃喃地说道，随即回过头看向方贤，“你对此次探宝有信心吗。要是失败了，可就同它们一样了。”

方贤闻言陷入沉默，但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惧色，他回想起曾在往生墓中的经历，那种深入骨子里的凄冷悲凉与绝望，已让他明白何为人间最大的死意。

这里与之相比起来，还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他缓缓开口道：“我经历过的绝望太多太多……这点程度的死气还不足以让我放弃，毕竟，背后的正主都没有出现过。再说，哪一个强者的经历不是多灾多难，散修不就是要以命相搏嘛，这可是你说的。”

江瑾枫愣了片刻，随后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回过神来说道：“没错，我是这么说的。”话落，他的嘴角勾起笑容，升起了一丝狂妄之意：“以命相搏，才不要听天由命。”

“既然禁区放我们进来了，那就清算了这里再走吧。”

清算…荡平这片天地间的魔气么。

方贤眼皮狂跳，压根没想到江瑾枫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来，随即回过头看向他，有些语塞地说道：“想要那么做，唯有断了这天渊冢的根基，铲除邪念的来源之物……”

讲到这里，他眼中恢复了几分色彩，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我说江瑾枫，你这也太狂了吧，难不成还真有把握？”

“哈哈，我有那么狂吗。”

江瑾枫扬头一笑，眼神微微闪烁，望向天边的某个方向，随后缓缓低下头来，将手中的残图递给方贤说道：“其实，我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歼灭所有魔气的来源，还万兽崖一片清宁。”

“好好好，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可就打起精神了。”方贤接过残图，露出认真脸的模样。

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就连周围的魔气都退散了一些，无形间的压制似乎在默默抬起。

对此，江瑾枫摆了摆手，打着哈欠说道：“走吧，去那圣人遗迹一探究竟。”

感应到天地的变化。

方贤也是有些兴奋起来，说道：“走啊，还真是令人期待。无敌的教祖大人，就此开拓新的道路吧。”

话音落下，回望无数被分隔的时代，在那些先者遗骸的注视下，两个年轻的后辈安之若素，一路向埋骨之地的最深处走去。

……

一刻钟后。

感应到地位的变化，残图开始起了反应。

与之前渡过鸿沟的浮空桥那样，相似的震动再次显现在纸上，各种地标的批注都在此刻颤动起来，邪恶神圣的两种能量从其中抽出，化作灰色的纹路向遗迹的地点延伸而去，形成了一张较大的蜘蛛网。

看着这样的一幕，两人眼神微微凝重。

残图在此刻发生变化，也就意味着他们距离遗迹很接近了，定位光点在蜘蛛网上缓慢的爬行着，但与中心的位置即将重合。

方贤环顾四周，发现路边的白骨堆渐渐多了起来，它们就是外貌保留着一些鲜明的特征，甚至都有些遗物没有腐化干净。

根据不同风格的画面，还有那些象征性的遗物，结合一些相关的历史知识，懂行者甚至能分辨出它们来自那些朝代，认祖归宗的场面也不是不可能出现。

或者再直白一些的，有些年份尚浅的遗骸，他们在身边留下过一些文字，似乎撰述着他们的人生履历，甚至留下了许多修炼心得，和被困此地的偏执与悔悟。

由于尸主生前力量的加持，耗尽最后一丝气血凝练的笔墨，所以这些文字能保留一些岁月，不被风霜和邪魔的气息侵蚀。

方贤看向那些残文，却被江瑾枫抬手堵住了画面，只见对方默默摇了摇头，中断了他意图从中探秘的念想，踢起一撮黑湿的泥土，将那些阴沉的文字掩埋。

只听江瑾枫说：“这样的东西还是少看，将死者心诚的话能不信则不信，保不准有邪修留下借尸还魂的法门，一招不慎可能就着了他们的道，真真假假的掺合着，你我都分不清。”

说罢，他便看向了不远处的一堆白骨，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吸附着一些灰褐色的小黑点，走近些瞧还能发现它们在暗中活动，使得整片骨架都在隐隐颤抖，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

那些生物的外形与蚂蚁接近，体型算是较大号的类型，身上棱角分明的外壳看起来比遗骸的骨头还坚硬，两扇锯齿般的獠牙更是渗人。它们的身上没有一丝灵性，反而入乡随俗充斥着死亡的气息，似乎早就习惯以外来者的尸骨为食。

两人站在这堆白骨跟前，脚下还有那些灰褐色的蚂蚁群经过，方贤不禁有些头皮发麻，江瑾枫却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显然他了解这种生物，对这样的场景早就见怪不怪，只听他说：“这种生物叫作‘蚀骨蚁’，深受此地魔气的影响，灵智已经被吞噬殆尽，化作死亡路上的清道夫，是埋骨之地的异变种。它们的前身是什么品种不清楚，但原本和外界的同类一样，吃的都是些正常食物。”

“但显然魔气让这里变成死地，打破了原有的生态平衡，为了存活的它们就只能食用尸骸，从而进化成为一个全新的物种，内外都长出特殊的消化器官。”

“你别看它们的外形吓人，实际的威力也更吓人，其身上涵盖的酸性是白蚁的数百倍，而这还只是其表面的分泌液，其内部的酸液则更恐怖。只需要最普通的一个群落，便可以在半天时间将天境尸骨啃食殆尽，和地下市面高端的化尸水一样，是野外毁尸灭迹的不二之选。”

“不过能来到此地的探秘者，也都不是弱者，这些遗落的尸骨当中，最弱的恐怕也是破元起步了，至于禁元、化千、万临之上的存在，我们难以想象……所以一定要谨小慎微，给自己留个心眼。连这些‘蚀骨蚁’都啃不动的残骸，它们生前的强大，绝对超乎你想象。”

方贤闻言目光飘忽不定，心中不免感到有些惊悚，他大气也不敢喘，心有余悸地拱了拱手：“原来如此，受教了。”

江瑾枫面色凝重，望向前面向上的坡路，沉着声音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凡事留个心眼。只要再翻过前面那座小丘，应该就能看到遗迹的位置了。”

方贤闻言点点头，缓缓支起了身子，解开手中残图的一些束缚，跟随它的牵引，向着那座遮住视野的小土坡走了上去。

翻越小丘之后，是一片整体凹陷的盆地，阴霾笼罩的天空下，血腥和魔气交织在一起，一切环境都显得是那么的阴森，而更让人感到诡异的是……

那盆地的中心竟然有一座巨大的上古残骸，几乎盘踞了方圆数公里的地方，宛如一头趴在地上的史前怪兽，恢宏壮观的体型令人感到不安。哪怕浑身的血肉早已不复存在，可那森白的骨架还是闪烁着凌冽的寒光，只见根根通天的肋骨竟然呈现一种锋利的姿态，如同刀刃般对着天空，似乎是在向上苍表达着不满，原本脖颈出应该倔强抬起的头颅却不见了踪影，整具残骸都从脊梁骨的中间被劈裂开来，分成两扇壮观的场面，像是被某种更强大的存在斩落此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震怒与不甘。

方贤有些目眩，好半天缓不过劲来，就那样随风晃动着站立了许久，才被一旁推搡自己的江瑾枫唤醒过来。

“走啊？发啥愣呢。”

“我……我只是，感觉有点震撼。圣人的遗迹都这么刚硬吗，也不顾虑什么忌讳，建在如此恐怖的尸骸之中。”

方贤擦了擦头上冒出的冷汗，缓缓跟着江瑾枫沿着盆地边缘走了下去，手中残图中的定位光点，已然和遗迹的位置相重合。

这证明他们没有来错地方，但盆地下方的残骸还是给人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冲击力，让他们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朝着一处肋骨的方向走去。

此刻，残图还在震荡。

牵引之力不停歇，看来他们必须穿过去，进入这头怪兽的“肚子”里面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那粗大的肋骨反射出刀面锋利的寒光，竟然连人的影子都能倒映其上。

看着骨面上的自己，方贤忍不住打哆嗦，僵硬的双腿让他走起来有些别扭，目光还时不时扫向周围的一些白骨堆，总感觉它们空洞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抬起头一看，断成两片的巨大脊梁，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抹寒光，正暗暗照在那粗大的间隙当中，像是某种祭祀的仪式台……

开什么玩笑，这里就是遗迹的外景。

圣人那种神圣伟大的存在，审美观念已经不在人的范畴了吗？还是说口味独特，专门建在这种离奇古怪的鬼地方……

但毕竟来都都来了，现在也不是抱怨抽象的时候，还是办正事要紧，赶紧把遗迹的入口找出来，别过一会儿残图的气息泄露，把这遗骸折腾的活过来。

想到这里，他调整好心态，专注将精神力投入残图之中，直到图中那张灰色的蜘蛛网扩散开来，彻底吞没了整个画面，一些细小的文字显现出来，古老的梵文让人难以猜测。

方贤没有在此过多纠结，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开了残图，让它自己飘向了寒光笼罩的前路，沿着那根根巨大肋骨的阴影缓慢向前。

第12根…第13根……15根…16根……18根…19根……最终在20根的位置中的停止了下来。

没错，这残骸光是肋骨就有四十多排，如今是在一半的位置停了下来，顾不上感叹残骸恐怖的构造，下一刻丝丝黑色的魔气就从地面下方涌出，朝着上方的残图包裹而去。

直至化作一枚黑色的球型图案，其余蔓延的魔气才逐渐散开，汇聚成了一扇数米高的门面……此时，变化还不止于此，在门的四方还有几根粗大的魔柱缓缓升起，随着画面的逐渐清晰，隐约能看出是一些雕塑的轮廓。

但令人感到发毛的是……

那些雕塑的姿势与神态，并没有正常护门兽那种勇猛威武的姿态，反而呈现一种狰狞而凶煞的怪像，充满了邪恶扭曲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