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素来是个果决的性子，之前他不愿掺和张元吉之事，乃是知道成化皇帝崇佛佞道，张元吉此事不仅仅是他个人残暴无道，灭绝人伦的问题。

就其根本而言，这是个司法问题，但因为张元吉与成化皇帝特殊的关系，为此事添上了政治意义。

张昭不用猜就能知道，朝中那些一直十分厌恶成化皇帝宠幸佛道，却不亲近儒臣的那些文官，必将借此事，大作文章。

而张元吉一案也必将成为君臣博弈的战场，这对于如今只是个举人的张昭而言实在是有些危险。

但是，如今不是恰逢其会嘛！代表士林发声，惩治妖道，此事张昭若退缩不参与，必将声名受损，为士林所不齿。

张昭既然想明白了这点便不会再扭捏不前，相反他要将此事的主导权握在自己手中，如此才能避免此事失控最后殃及到了他。

张昭细细打量眼前的杨一清，第一感觉便是年轻，锋芒毕露。

毕竟如今的杨一清也才十八岁，算起来他比张昭还牛，他少有才名，十四岁便中举，如今十八岁了才参加成化八年的会试。

第二感觉便是普通，他的容貌实属平常，是那种丢到人群里，你找不到的人，据明史有言“貌寝而性警敏，好谈经济大略。”“生而隐宫，貌寺人，无子”。

杨一清见张昭只是盯着他看，却对他的提议无动于衷，心中有些遗憾，他担心张昭虽然声名在外却毕竟年少，不敢掺和朝廷大事。

“我知道张元吉身份不一般，若张解元有所顾虑，我也能理解。”杨一清叹了口气。

张昭闻言却放下心来，还好不愧是后来借张永之手诛杀一代权宦刘瑾的名臣，不是那些无脑的热血少年。

张昭紧紧握住杨一清的手，笑道“杨兄何出此言？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不就是为民请命，敢发正义之言吗？”

杨一清听闻张昭愿意参与此事不由大喜，笑着道“我就知道，能被白沙先生誉为小宗师的张昭，不是胆小之辈。”

张昭闻言失笑道“我对于张元吉一事只是刚刚进门时听了些，具体却不甚了解，可否请杨兄为我细细说道一二，然后我们再商量对策，如何将这妖道绳之於法。”

杨一清闻言，笑道“如此甚好。”

随即张昭便与杨一清同去李氏兄弟在会馆的住房内商讨此事。

........

四人围着房中的八仙桌各自落座后。

杨一清沉吟片刻这才徐徐问道“张解元对天师府张家了解多少？”

张昭闻言思忖片刻，这才回答道“天师府张家传自汉代的张道陵，张道陵之后张氏一直执掌天师道，到了明初之时，张道陵的42代孙张正常亲自到南京面见太祖皇帝，恭贺新朝建立。”

“太祖皇帝以’天至尊，岂有师，以此为号甚亵渎。’为由去张正常的天师号该授其为正一嗣教护国阐祖通诚崇道宏德大真人，统领道教事务，颁给银印，秩同正二品命官，同时设立赞教、掌书等官职，协助管理天下道教事务。”

杨一清听到此处，不由唏嘘道“是呀！虽然太祖皇帝去了张家的天师号，但民间依旧以天师称呼张家，而天师府张氏与本朝皇室的缘由也就此结下了。”

张昭闻言心中一动，他虽然对龙虎山天师府张家有些了解，但对其谱系还真的不太清楚，不由诚恳问道“请杨兄为我细细道来。”

杨一清闻言微微颔首，随即继续说道“张正常死后由其子张宇初承袭真人号，张宇初死后由其弟张宇清承袭真人号，张宇清死后由其子张懋丞承袭真人号，而妖道张元吉便是张懋丞之子了。”

张昭闻言这才恍然，算起来张元吉乃是张正常的曾孙辈了。

杨一清继续说道“这张元吉素来奸猾，英宗与代宗两代皇帝都对其恩宠有加。”

张昭闻言便意识到这个张元吉的确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了，要知道大明战神可是有南宫之囚，夺门之变的传奇经历的。

在此突变的政朝中，有太多的人因为站错了队而身死族灭的，可这张元吉竟然能让大明战神丝毫不介意他在景泰朝时对景泰帝的殷勤侍奉，而左右逢源，妥妥是个政坛不倒翁呀！

张昭继续问道“那这张元吉之案是如何揭发的了？”

杨一清闻言怒气上涌，气愤道“此人凶暴贪淫，专恣不法，不仅强夺良家子女，而且诈取他人财物，私自设立监狱，前后杀害四十余人，其中还有一家三口的，实乃丧心病狂，但由于他很得天子宠爱，无人敢揭发他，后来还是其族人张留焕进京这才将他的罪行大百于天下。”

张昭闻言也不由怒上心头，此人实乃变态杀人狂。

张昭吐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继续问道“此案揭发后，朝臣与陛下是如何看待的？”

杨一清闻言神色复杂道“朝臣自然是主张严惩，要求将张元吉凌迟处死，流放其妻子，绝其荫封。‘’

‘’可陛下的态度却模棱两可，最后在朝臣的压力下暂时妥协，判了个监斩候，可如今却又改判为充军赎罪，并让其子张玄庆继承真人封号，如此重罪却轻忽了事何以平天下士民之心，堵住那悠悠之口。”

张昭闻言不由默然，他之前便料到此案不简单，却没想到如此棘手，要知道这可不是在法治社会。

如今的大明朝可是皇权至上，若是成化皇帝一力相保，恐怕最后还真的拿张元吉没办法。

若真的让张元吉到肃州充军，最后成化皇帝再找个理由赦免了他，然后张元吉再回龙虎山去，有个做天师的儿子奉养他，想一想就让人气得咬牙切齿。

这可不是张昭的臆测，历史上也就是在明年，成化九年，张元吉之子玄庆，“以母老子幼为辞”，奏乞朝廷放免其父回乡侍亲，成化皇帝批准了他的请求。

而两年之后的成化十一年，已经继承真人封号的张玄庆向成化帝乞恩，请求将他的父亲张元吉免罪为民，成化帝马上批准了这个请求。

张昭想到此处，便觉得此事他需要细细谋算一番，沉吟良久后，张昭这才看向杨一清神色肃然问道“杨兄你觉得让当今天子摒弃佛道有多大可能？”

杨一清闻言神色一窒，随即苦笑道“我很想和你说天子只是一时被奸人蒙蔽，日后定能亲近儒臣，远离僧道，但是朝中大臣如彭时与商辂等贤臣早就劝谏过了，但是天子依旧我行我素，不为所动，所以张解元的问题，我实在不知如何答。”

张昭继续问道“若是要杨兄在惩处张元吉与谏言天子远离僧道之间选择，杨兄会如何选了？”

杨一清闻言不由吃惊问道“张解元何意？难道这两者不是想通的吗？”

张昭闻言不由默然，他就知道如今的士人囿于君臣的纲常往往不会直接指责君王的过失，这才有了所谓的红颜祸水，阉宦误国。

张昭沉吟片刻，这才肃然道“杨兄恕我直言，如今要惩处张元吉，阻碍便是当今天子，我们举人若是到承天门请愿，朝中必将有人借此事让天子远离僧道。‘’

‘’可你我都知道这是不现实的，到时候天子为了能继续修道求长生，毕将力保张元吉从而以此宣誓他求道之心坚定不移。可如此一来，张元吉反而会因此逃脱制裁。所以我才问杨兄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杨一清闻言脸色数变，他一直以为若是张元吉被制裁，天子定当幡然醒悟，远离僧道，可若是情况像张昭所言的那样呢？那他们的一腔热血不就显得多么可笑吗？

杨一清的脑海中各自思虑天人交战，最终他叹了口气，神色恹恹的对张昭道“张解元我不可否认，你的推测很有可能成真。”

张昭闻言神情紧张的盯着杨一清问道“那杨兄你的选择了？”

张昭现在心情十分的复杂，他是个务实的人，虽然他知道张元吉此人该杀，但若是杨一清想不明白此间的差别，一意将张元吉案与成化皇帝修道牵连到一起，他便不会让自己牵扯太深，因为他知道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失败的。

杨一清见张昭神色紧张的等着他的回答，不由失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此次我们请愿，便只督促朝廷严惩张元吉，不涉及天子求道之事。”

张昭闻言不由长长吐了口气，他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如今便该好好想想该如何让张元吉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