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
刑部郎中彭韶,天顺元年进士及第,授官之后一直在刑部任职。
都说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可今日的他可谓健步如飞,他丝毫不理会路上遇到的同僚诧异的眼神,径直向刑部尚书陆瑜的公房冲去。
“吱呀”一声,公房的门被陡然推开,彭韶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急切道“尚书大人,大事不好了!”
陆瑜天顺年间便为刑部尚书,历官已久,在刑部素来颇有威严,刑部僚属平日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今日彭韶却如此莽撞,他不由皱了皱眉,将公文放下,便准备训斥几句。
彭韶见陆瑜脸上不快,若在平日他便退缩了,可今日他丝毫没有理会陆瑜的神情,进入公房后,直言道“今科举人齐聚承天门,要求陛下严惩妖道张元吉,如今百官哗然,千步廊的各个官署都有人去看热闹,我们刑部离的远,卑职这才得知此事。”
其实也不怪刑部消息迟疑,毕竟千步廊虽然是百官衙署所在,按照左文右武,靠近千步廊左边的吏户礼兵工五部都依次排列,却独独没有刑部。
乃是因为刑部与都察院,大理寺合称“三法司”所以刑部的官署便被挪到都察院,大理寺一起去了,距离承天门远了些,消息这才有所延误。
陆瑜听闻彭韶的话,不由心中一惊,随即便是脸色苍白。
因为张元吉此案,说到底乃是刑事案件,他们刑部首当其冲,而更让陆瑜有苦难言的是,此案刚刚揭开时,他是主张将张元吉凌迟处死的,可后来他看出了成化皇帝有意为张元吉开脱的心意,便选择了退缩,如今张元吉改判,他也没有反对。
可谁曾想,突然这风向便改变了,他都能想得到,举人上书请愿后,御史言官必将倾巢而动,而他也将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了。
彭韶见陆瑜脸色苍白,心中不忍,上前一步,轻声道“陆大人你可要振作起来呀!如此大事,天子恐会召你陛见,到时候何去何从,你可要想好呀!此事必将掀起轩然大波,你得为你的身后名多想一想了。”
陆瑜闻言神情一窒,心中暗暗道“是呀!我都六十多的人,还能在刑部尚书的位置上干多久,可在致仕之前我的一世清名是不能毁了的。”
正当陆瑜脑海中天人交战,思忖自己该如何从中脱身时,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即宫中天使来传,陛下相召。
陆瑜无奈只好暂时按下心中的不安,随着宫中宦官径直入了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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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身殿后的云台是一处三楹小殿,与乾清宫仅隔着一道乾清门。平日里有什么要紧事,皇上便在这里接见大臣。
此时云台内,成化皇帝端坐御塌之上,看着眼前的陆瑜,徐徐说道“张元吉如今可还在刑部大牢?”
陆瑜抬头瞧了眼成化帝阴沉的脸色,心中愈发的五味杂陈,闻言只是徐徐应答道“虽然改判他充军,但是公文还没齐全,张元吉如今依旧在刑部大牢。”
成化皇帝闻言不置可否的点了下头,随即徐徐说道“想来你也知道了,如今举人都在承天门前跪着请愿,张元吉不适合呆在京师了,你速速让刑部的人押着他上路,离开京师前往肃州。”
陆瑜闻言心中叫苦,他知道他若是听了皇帝的话,之后那些请愿的举人,那些已经摩拳擦掌的御史言官见张元吉逃了,那他们的怒火便会烧向他这个刑部尚书。
陆瑜心中一阵天人交战,随即一咬牙,跪倒在地,说道“臣有罪,张元吉凶暴贪淫,专恣不法,臣身为刑部尚书不能严肃律法,以致满朝哗然,士子非议,皆臣子过,臣请骸骨,愿意辞去刑部尚书一职,愿陛下怜臣六十高龄,准臣告老归乡。”
成化皇帝看着殿中身体抖动不停,显然马上便要激动得晕过去的陆瑜,心中又惊又怒,他的手紧紧按在御塌的扶手上,眼角抖动个不停。
“混账东西,出了事,便想跑,然后让朕去面对”成化皇帝死死盯着跪着殿中的陆瑜,他当然知道陆瑜这是在担心自己因为张元吉一事,晚节不保,所以想致仕远离这趟浑水。
“朕不准。”成化皇帝语气不善道“张元吉此案乃是刑部督办,如今你也该善始善终才是,将此案解决了,朕便准你归乡。”
陆瑜之前心有侥幸,如今听了成化皇帝的话,便知道自己是无法全身而退了,但是他知道在这场争斗中,他是不可能站在皇帝这边的。
他都六十多了,如今官至一部尚书,二品高官,还有什么可奢求的,他如今唯一关心的乃是身后名呀!
陆瑜想到此处,便下了决心,抬头看向成化皇帝,一脸肃然道“陛下既然不准臣告老归乡,那臣在刑部一日,便不能让张元吉离开刑部大牢。”
成化皇帝,看着陆瑜那张视死如归的老脸,心中怒火滔天,他就知道文官不可信,什么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都是唬人的,天子依旧是孤家寡人呀!
既然你不奉诏,那便回家闭门戴罪吧!”成化皇帝不想再废话,吩咐侍立一旁的怀恩道“让东厂的人护送张元吉出京,尽快前往肃州。”
怀恩见成化帝那涨红的脸,显然是怒极了,他不敢多言,只是俯身应是,然后出殿吩咐人向东厂提督太监尚铭传达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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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时雍坊,锦衣卫。
作为明朝两大特务机构的锦衣卫,自从洪武之时建立后,其权势地位屡有变迁。
洪武之时,朱元璋屡兴大狱,屠戮功臣,那时的锦衣卫乃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器,到了后期胡党蓝党都已杀完,朱元璋不再感觉到政治上的逼胁后,这才解除锦衣卫的典诏狱权,诏内外狱毋得上锦衣卫,大小案件都由法司治理。
锦衣卫的权势开始被削弱。
到了靖难之后,明成祖登基,锦衣卫的权势恢复,但与此同时,它的劲敌东厂也随之而立。
在之后的日子,锦衣卫与东厂相争不断,但总体还是东厂占了上风,因为东厂太监距离天子更近,作为天子爪牙,没有比得天子信重更重要的事情了。
但依旧会有特例,明英宗天顺朝,便先后有三任锦衣卫指挥使力压东厂。
一是袁彬,当年大明战神北狩之时,多亏了袁彬一力相护,所以夺门之变后,明英宗对袁彬礼遇有加。
二是门达与逯杲,这两人都是凭借着夺门之功而简在帝心,但由于两人横行跋扈,最后下场都不好。
在成化帝登基后,便重新将被贬到南京的袁彬召回,重新执掌锦衣卫。
锦衣卫白虎大堂内,袁彬端坐上首圈椅上,扫视了一眼坐下下首的朱骥。
作为于谦女婿的朱骥,其官途自然受到岳父的影响。
他早年袭任锦衣卫千户,明英宗复位后,于谦被杀,朱骥受到牵连,谪戍威远。
成化帝即位后给于谦平反,他才被召回,因为为人机敏,又低调不张扬,深得袁彬的看重,将他视作自己的接班人培养。
“陛下的旨意,我已经告诉你了。”袁彬看着朱骥徐徐问道“你可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吗?”
朱骥闻言连忙道“抡才大典乃是国之重事,这些举人不可妄动,而且接下来是朝臣与天子斗法,这些举人不过是些小角色,无关大局,我会将其轰走,尽量不会伤到他们。”
袁彬闻言微笑颔首,满意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如今的东厂在尚铭的带领下愈发跋扈,有些不将我锦衣卫看在眼中了,我知道兄弟们是有些不满的。”
朱骥闻言只是点了下头,没有多言。
袁彬见状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嚣张如门达与逯杲最后结果依旧悲惨,当年这两人陷害我,让我被贬到南京。”
“他们以为是先皇看重他们,其实先皇不过将他们当做一把利剑罢了,我与先皇共患难哪里是他们两人可比的。”
袁彬说到此处不由叹了口气,看着朱骥接着道“先皇让我远离京师,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了,如今陛下即位,我依旧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可那两人又在何处?你可明白其中的道理?”
朱骥当然明白,身为锦衣卫的执掌者愈发要低调行事,在朝臣与天子争斗中自然是站在天子一边的。
但是聪明的人都知道把握其中的分寸,不会将文官彻底得罪死,因为那些文官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是杀人不见血的,嚣张跋扈自然畅快,但是一旦失宠于天子,必将被文官清算。
袁彬见朱骥领悟了他的用意,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旁,踱步离开了白虎堂。
朱骥待袁彬走后不敢耽搁,喊上镇抚司的锦衣卫便向承天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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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门前,众举人依旧没有退去,张昭在杨一清与吴宽的搀扶下,艰难的站在最前面。
张昭还是小看大明朝的仗刑,敲响登闻鼓后,他便被大汉将军实行了仗刑,如今的他臀部一片火辣辣的疼,双腿打颤,若不是杨一清与吴宽搀扶着,他根本站不起来。
但是张昭不后悔,因为在大明朝挨了这顿板子,便是荣誉加身了,这是有气节的表现。
张昭环视一圈,见到众举人看向他时那崇拜的眼神,他的心中这才好受多了,深感这板子挨得值了。
“快看,锦衣卫来了。”突然有举人指着长安右门的方向喊道。
张昭闻言心中一惊,锦衣卫的威名他可是听说过的,据说进了锦衣卫的诏狱,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哪怕运气实在好,能活着出来,最后难免也得脱层皮。
随着飞鱼服逐渐出现在众人的眼中,来到承天门的锦衣卫散开将众人围了起来,随即朱骥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朱骥身材魁梧,气势逼人,他环视一圈,每当有举人与他四目相对,都会胆怯的移开目光,当他看向被搀扶着的张昭时,张昭却丝毫不惧。
朱骥见状不由心中诧异,待看到他被搀扶着显然是此人敲的登闻鼓,不由对张昭高看了几分。
朱骥收回目光,面对众举人道“诸位,你们的要求陛下已经知道了,张元吉一案乃涉及刑法,自然有陛下与满朝大臣处理,而今会试在即,你们这些举人当用心备考才是。”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张昭走向朱骥拱手道“我们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如今陛下既然知道了我们的要求,我等自然会退去,只是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此事?能否给我们一个准确的答复?”
“在下锦衣卫指挥同知朱骥。”朱骥知道张昭是举人领袖,不由走近他低声道“此事已经闹大了,你们也该见好就收了,不然陛下震怒,你们这些举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尤其是那些领头之人。”
张昭闻言心中一惊,他知道此事的确不可再掺和了,他们请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该抽身而退了。
其余举人听不到张昭与朱骥的对话,只知道他们被锦衣卫围住了,不由既恐惧又焦躁,便有人高声吆喝不休,一时场中乱象顿生。
“我说,朱大人,难怪这些年来,你们锦衣卫愈发不顶事了。”正当张昭与朱骥心焦之时,从不远处走来一行人,为首说话之人身穿一件圆领红贴里的双袖襕蟒衣,头上戴着一顶马尾丝织成的缀着绿宝石的烟墩帽儿。
一路走来,皮笑肉不笑,一双眼睛阴冷的扫视过众人。
张昭瞧去见那人身后跟着的是群头戴圆帽身穿旋褶直裰足登白靴的番役,心中不由咯噔一下,他知道这是东厂的人来了。
“尚公公你虽然提督东厂,但我们锦衣卫的事情还不劳烦你操心,我家指挥使自然会向陛下交代的。”朱骥见尚铭过来,不由皱起眉头,不卑不亢道。
尚铭闻言不由嗤笑一声,徐徐说道“咱家出宫为陛下办事去,之前陛下还问承天门外的举人散了没有,如今可好,你们锦衣卫真的是办事得力呀!”
尚铭说到此处,不待朱骥回答,便吩咐左右道“既然锦衣卫不行,那我们东厂便帮他们一次,你们速速出动,将这些举人给我轰走。”
随着尚铭话落,众东厂番役纷纷走向举人,上去便是一顿拳打脚踢,一时承天门前惨叫不绝。
张昭见状大惊,他不由看向一旁的朱骥,急切道“朱大人,你乃是于少保的女婿,岂能让这些东厂之人折辱举人。”
朱骥闻言神色一变,他看向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锦衣卫,一咬牙对尚铭道“尚公公,你过界了,此事陛下是让我锦衣卫处理,就不劳烦东厂出手了。”
随着朱骥表态,早已经不耐烦的锦衣卫也下场开始驱逐东厂的番役。
尚铭见状恶狠狠的瞪了眼张昭,随即阴恻恻道“此事闹成这样,若是你们锦衣卫还将这些举人全放了,我定会参奏你们不用心王事,丝毫不将皇爷放在心上。”
尚铭说完便带着东厂的番役离开了承天门,径直向刑部而去。
待尚铭离开,张昭瞧了眼朱骥阴沉的脸色不由叹了口气,他知道此事不能善了了。
“朱大人,我体谅你的难处,我们这几人乃是领头的,便随你去锦衣卫”张昭徐徐说道“至于其他人还请你放他们离开,有些人受了伤,需要及时救治的。”
“是呀!我们几人留下便行了。”杨一清与吴宽几人闻言也连忙附和道。
朱骥闻言神情复杂的看了张昭几人一眼,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了。
张昭随即让杨一清等人去安抚众举人,待举人离开了承天门后,张昭与杨一清几人这才随着朱骥径直向锦衣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