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也是,当年的嘉靖与后来的万历,都是玩弄权术的高手,朱由检眼下这点手段,和他的先辈比起来还显得尤为稚嫩。但他毕竟是占据了大义名分的皇帝,有此身份加成,这点手段已经足够。
至少,已经足够将眼下的陈新甲逼入两难的绝对困境,而对整个文官阶层来说,想处理好这个问题同样不算太简单。
“陛下明见卓识,臣不能及。然此事干系颇大,还请陛下委任内阁。”陈新甲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选择了有限度的支持。但与此同时,他又尽可能的将自己摘了出去。
然后他就听到了另一个同样崩坏他认知的消息,当然,和上一个不一样,这次是切切实实关系到他这个兵部尚书本职工作的。
“听闻各地卫所已然糜烂,朕打算废除卫所军制,另行设立,不知陈卿家对此可有高见?”
“臣对此,亦略有耳闻。”陈新甲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老老实实的认下。事实上,卫所崩坏早就不止一日,便是要追责,也影响不到他们这些现任。
更何况,这件事情皇帝既然提出来了,说明他自然是另有消息渠道能获知此事,自己纵是再想遮掩也没办法掩饰,反而徒增君臣猜忌,所以陈新甲认错也认的格外洒脱。
“然如今大势如此,辽东建奴肆虐,中原流寇未平,倘若擅动军户,臣恐为宵小所趁、歪曲上意,届时滋成大祸,反为不美。”认错归认错,陈新甲出于职业素养,还是表示了自己的反对。
当然,话讲的比较委婉,但朱由检也听明白了。核心意思就是你丫的威望不够,万一被手底下乱来了镇不住场子。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的大明,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承受这样一场影响到无数人既得利益的大变革所带来的风波了。
是就这样在破烂屋子里苟且求存再活几年,还是执意拆墙重修去面对很可能直接屋毁人亡的下场,这是陈新甲代表众多文臣眼下还给朱由检的一道选择题。
不改革,就是慢性死亡。改革,很有可能变成自杀。
如果是换了早些年,朱由检说不定还真会被这道选择题为难住。但眼下……呵呵,大明的气数也剩不了几年了,倒不如搏一把。
这些念头电光火石般在脑海中闪过,朱由检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而这个笑容配上他紧跟着吐出的话语,却让陈新甲内心如坠冰窟、遍体生寒:“今大厦将倾,朕便是不动军户,难不成这些人就会愿意为我大明江山效死不成?只怕一个个的都在准备哪天新主子得天下的时候歌功颂德了吧?既然如此,朕又有何可畏?”
“陛……陛下”陈新甲的牙齿都有些打战,但他仍强自支撑着要把话说完,但终究还是被朱由检打断了。
“从朕单独宣陈卿入宫的时候起,其实爱卿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件事情不必再劝,朕是一定会做的。只不过爱卿若是不愿意,那朕也不强求,只要你能帮朕办好另一件事,届时朕自会把你从兵部任上调开,届时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也扰不了爱卿好梦,不知爱卿意下若何?”
“臣若尚被调开,陛下还有何人可用?这事的泼天干系明摆着的,寻常人可没这个胆子接这烫手山芋。”陈新甲的话语里带上了几分讥嘲,他也一时间不明白自己这是在自夸还是在自嘲,完全是顺嘴为之。
“爱卿难不成忘了,高迎祥是怎么死的吗?”朱由检又露出了一个笑容,分外轻柔的话语听在陈新甲耳中却如半空中劈落一道雷霆,整个人茅塞顿开。
是的,对于打压这些地方军头、提升军队战斗力的事情,眼下朱由检手里还当真有一个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当年这位的功绩也是一段传奇,这个人的名字,叫孙传庭。
张廷玉《明史》有言:“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矣”,《明史》还有言:“传庭死,而明亡矣”。虽然对于袁崇焕这个已经死去的人没有什么好感,但对于孙传庭,朱由检完全不介意让他回到原本陕西总督的位置上发光发热甚至更进一步。
至于杨嗣昌的意见?废物点心没有资格提意见。这就是朱由检对于他最真实的想法。
“既然如此,臣愿遵旨。不知陛下有何吩咐?”陈新甲最终还是做出了他的选择,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君臣两人都莫名的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陈新甲这番话的潜台词很明显:如果你接下来的事情不算太过分,那我愿意配合你完成。但改革卫所这种事情别找我。
而能得到这样一个回应,朱由检已经心满意足。因为,他原本的打算,就被藏在了最后。
“朕意欲清扫京营,不求如成祖时横扫草原,至少不能糜烂若斯。京城安危,决不能寄托在一群蛀虫手中。勤王军可未必次次都能来的那么及时。不知爱卿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臣,遵旨。”苦笑着答应下来,陈新甲明白,这次自己大意之下是彻底被面前这个皇帝套路的死死的。从今以后,看来那帮腐儒们又要多出一个强大的对手了。
不过,跟随这样的君王,才有机会做一番事业,不是吗?
再说了,比起前面几件可能引起文官整个团体反弹的事情来说,皇帝陛下要动京营,看上去似乎真的是这其中最简单的一件事情了。
谁知朱由检话还没说完,在犹豫了一小会儿之后,他补充道:“此事其实也不需要卿家过度操劳,朕自有筹划。但朕也需要爱卿在关键时刻推一把。至于这下一任的京营提督么,朕属意现勇卫营统领霍信,届时还望爱卿不吝相助。”
一听前期不用自己出面,陈新甲内心不由自主的多了三分感激。毕竟,他也不想在朝堂之上贸然掀开这个口子,从而让自己摆明车马站到皇帝陛下这一边,能这样留一份薄面自然是最好不过。
感激的情绪一过,他就立即反应过来,这又是皇帝陛下收拢人心的手段,但这份阳谋来的堂堂正正,忠君又本是儒家至理,以至于被算计了的陈新甲眼下却发不出半点脾气,只能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