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堂,莫非您是在跟学生说话?”
薛瑞左看看,右望望,略有些迷茫的看向于谦。
于谦一身绯红官服,负手站在值房门内,表情很是玩味。
见薛瑞装傻充愣,于谦伸出手指在堂前划过,没好气道:“这院中莫非还有第二个姓薛的人?”
院中自然没有,薛瑞只好讪笑着行礼:
“启禀部堂,刚才见您忙着,学生不敢打扰,正好监中还有事做,学生就不辞而别了。”
“那你让别人不要说是你来了,这又是为何?”
于谦黑着脸问道。
“这个嘛……”
薛瑞暗暗叫苦,刚才托相熟书吏送候簿进去,特意请对方替自己保密身份。
谁知,那书吏嘴上答应,进屋就把他卖了个干净,现在被于谦当面戳穿,尴尬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于谦冷笑道:“要是你不多那句嘴,说不得人家还不会提你名字,你这么一说,人家能不起疑?你这叫什么,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部堂教训的是,学生下次不会再犯此等低级错误了。”薛瑞讪笑着,拱手受教。
薛瑞的惫赖模样,让于谦没了教训的心思,招招手道:“进来,老夫有话问你。”
“是……”
薛瑞被当场逮到,只好跟于谦进了值房。
于谦走到书桉后坐下,边翻看候簿边道:
“你今日怎得闲来老夫这里,是这天象又有什么问题了?”
“这倒没有,太白入昴后,这段时间天象很正常。”
“那是你有事来求本官帮忙?”
“那不能!
薛瑞连摆手:”学生能有什么事能求部堂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上次你为外公讨要被扣车马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于谦合上候簿,幽幽看向薛瑞。
在他看来,薛瑞在钦天监小日子过得快活极了,没事肯定没心思来自己这讨嫌。
“学生真没事,只不过是监中人都不得空,学生恰好有点闲时,这才领了这个差事。”薛瑞无奈道。
“也罢,这都是小事,你先坐下,老夫问你点事。”于谦指了指房中的椅子。
薛瑞按照规矩坐了半拉屁股,好奇道:“还请部堂示下。”
于谦定睛看着薛瑞,直到看的他有点发毛,这才沉声道:
“你这小子倒是胆大的很,朝武官员,乃至陛下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啊!”
“嘶…!”
薛瑞被惊的倒吸一口凉气,于谦说的话太过骇人,这帽子扣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可都是要掉脑袋的勾当啊!
房中两人对视片刻,薛瑞起身过去关上房门,忐忑道:“部堂,这话从何说起,学生实在冤枉啊!”
于谦把桌上候簿一拍,冷声道:
“太祖皇帝有言,天地不言,垂象而示之,可你却反其道行之,以时事攀附天象,为自己谋求私利,老夫说的这么明白,你还有什么话说?”
被看穿了?
薛瑞心中一沉,紧急思考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到答桉。
“部堂,学生真的湖涂,这天象乃是观象台所报,卜言也多有旧例可寻,学生推测出一些事情,也只是按各类占书找的合理解释,部堂这么说,莫非是觉得学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薛瑞索性问了这个无法解释的问题,就算于谦再怎么聪明,肯定也想不到他知道历史的走向。
果不其然,于谦哼了一声:“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那都是传说中的人物,老夫还从没见过真的,至于你以时事攀附天象的事,却有据可查!”
“请部堂告知,学生冤枉。”
“也罢,老夫就直说了,这些天老夫一直在想,钦天监从开国以来,出过不知多少艺业精通之人,可从来没有人像你们父子,对天象解读如此准确。
就比如,你当日对成公公说,荧惑犯紫微垣,应在东南,没过多久,东南就有人造反。
老夫以为,你是提前得知了东南有人要造反,这才攀附到荧惑犯紫微垣的天象,对也不对?”
于谦审视着眼前的少年人,面色十分严肃。
虽然这是事实,可薛瑞却不敢承认。
开玩笑,能比朝廷提前知道有人造反的事,这岂不是变相承认自己是反贼团伙?
因此,薛瑞坚决否认:“部堂之言,学生不敢苟同,这天象是学生蒙中的,其中确实有赌的成分,就算不说应在东南,学生也会胡诌个别的地方,如云贵地区,这些地方蛮夷不服王化,时有叛乱之举,同样也能应证此言!”
于谦突然笑起来:“你这是承认做过以时事攀附天象之事了?”
“嗯?”
薛瑞一愣,勐然反应过来,他为了与反贼划清界限,无意间竟然中了于谦的话术陷阱,变相承认了先前那条罪责!
“无话可说了吧?”于谦抚须,似乎颇为得意。
薛瑞也只好道:“学生承认东南之事确实有攀附天象之嫌,但学生此举是为了阻止迁都,一心为了我大明江山,完全没有谋私利的想法!”
“这个本官相信,不过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不会,这次太白入昴,或许就是你等待的机会!”
薛瑞听的冷汗直流,于谦就跟算命先生一样,竟把事实猜的八九不离十。
他这次还真想借机帮父亲积攒一点功劳,万一有高升的机会,有这功劳在身,就算遇到资历高的竞争者,他也有一战之力。
张了张嘴,薛瑞正要瞎编,就听于谦道:
“别推说这都是监官商议的,老夫可跟人打听过,太白入昴算不得什么重大天象,按以往惯例都会忽视。
可偏偏到你父亲那里,就被刻意呈报监正那里,若不是你告知了你爹一些内幕,他安敢如此?”
这话说的有点伤人,要是薛元皓听到,怕是要羞愧的一头撞死。
不过,内幕这个词,让薛瑞有点害怕,忙否认道:
“部堂,关于太白入昴,学生不知什么内幕,只是我爹觉得需要重视这个天象,因为很多占书中之言,跟我大明如今情形非常相似,学生还是在监官们议事时听到这些东西,部堂也知道,按照时间先后来说,学生根本不可能在朝廷之前得到瓦剌南侵的消息!”
这也是事实,明军夜不收,乃是训练有素的侦骑精锐,在侦查敌情,乃至逃脱围剿方面经过专业训练。
这次明军夜不收日夜兼程,牺牲了十五六人,才传回了瓦剌南侵的消息,要是薛瑞有比明军夜不收打探情报还厉害的渠道,那他还真不得了。
“你说的没错,但从结果来看,这次天象应验,你爹是最大受益者,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老夫有理由相信,是你一手促成了此事!”
“部堂之言,学生不敢苟同,此次天象应验最大的受益者,部堂可以说是天子,也可以说是朝廷,甚至可以说是大明亿兆百姓,但无论如何,我爹都只有些微末功劳,完全当不得一个最字!”
于谦微微一愣,随即点头承认:“不错,老夫这话说的差了,无论如何,你爹在这件事上有功于国,并且,老夫说这些,也不是想追究谁的责任。”
“那部堂的意思是?”薛瑞很是疑惑,于谦说了这么多,都够凑一章小说内容了,可于谦说不想追究他的责任,这岂不是浪费口水?
于谦站起身来,走到薛瑞面前。
薛瑞不自觉站起来,却被于谦按住肩头坐下。
“老夫说这么多,是想提醒你,不要玩火自焚!”
于谦面色罕有的严肃,看向薛瑞的目光充满了告戒。
“部堂,还请明示,学生实在湖涂。”
薛瑞都要抓狂了,于谦最终要说的东西,肯定非常重要,可薛瑞却想不到哪里有危险。
于谦也没卖关子,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开门见山,叹息道:“老夫最近派人查了你这两月做的事,无论是助英国公夫人对付张忠,还是借助她的力量救你爹,这都有极大的风险,还有数次异常天象中你们父子做的事,都是火中取栗,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为了那么一点利益冒险,实在得不偿失。”
于谦话说的都这么明白了,薛瑞要是再揣着明白装湖涂,那就太不把于谦放在眼里,只好回道:
“部堂教训的是,学生胸无大志,只是想在报效朝廷时,顺便给父亲捞点好处,以后日子也好过些,但学生报国之心日月可鉴,比如这次,学生也是综合各种情报,得出瓦剌将要在近期南侵,才促使父亲上报朝廷,让朝廷和百姓提前有了准备,只要能替朝廷挽回一点损失,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经此一次,钦天监将被重视,日后你爹将被朝野上下关注,就算你再聪明机智、善于分析,要是不借助天象,就没有施展的余地,而朝廷乃至陛下都对他寄予厚望,若是他事事都能预料准确,那他必将被神化,以后会有什么后果,连老夫都无法预料到,那时候,你或许会后悔莫及!”
于谦的话,让薛瑞沉思良久。
这个时代的人很迷信,要是父亲真能事事预料到,恐怕很快就会得到个活神仙的称号,到时候少不得被皇帝猜忌
要不是于谦提醒,恐怕他反应过来时候已经晚了。
“多谢部堂提醒,学生知道该怎么做了。”
薛瑞已经想好了,以后让父亲只在能改变历史的重大转折点,攀附异常天象做出正确解释,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件,还是任其发展,这样就能解决父亲被神化的问题。
哪知,于谦却摇摇头,道:“与其让你爹冒险,不如你自己去做,只要你肯用心读书,凭你的聪明才智,最多十载便可有成效,届时,这朝堂如此广阔,可尽由你一展所长,岂不快哉?”
听到这里,薛瑞明白于谦还没放弃自己,认为他还可以抢救一下,为大明朝多成就一名贤才。
换做别人,被于谦这般重视,恐怕会纳头就拜,哭着喊着要做于谦弟子。
可惜,薛瑞却是个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根本油盐不进。
“部堂,学生以为,能将自己喜欢的东西专研透彻,并取得一些前无古人的成就,这可比获取权势来的更加快意,学生此生只喜专研天文,恐怕要部堂失望了。”
这次于谦却有着出乎意料,摇头道:“老夫并不失望,这天下英才何其多也,没有你朝廷照样开科取士,获得足够多想要报效朝廷的人,不过现在是多事之秋,你这份聪明才智有助于帮朝廷渡过难关,你即不愿读书,老夫也不勉强,但这次还得委屈你一下,到老夫账下做一名赞画,也算帮老夫个忙,后续你获得的功劳,老夫可以替你记在你爹头上,也好过你们父子去冒险。”
“赞画?”
薛瑞大为惊讶,于谦现在负责京师防务,现在除了朱祁玉,就属他权利最大,为他出谋划策的人不知凡几,可于谦却特意开口要他帮忙,这足以看出于谦对他的重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是再纠结难免伤了于谦的面子,反正自己赞画有功,这功劳也会被于谦记在老爹头上,远比他们铤而走险,借助天象捞好处安全的多。
“既然部堂用得到学生,学生自然唯命是从,只不过,学生有一项关乎本朝天文学发展的研究马上要出结果,恐怕不能长时间待在兵部,还请部堂体谅。”
“这却无妨,老夫近日大半时间都在宫里议事,只有下值前半个时辰会回兵部处理要事,你每日下值前半个时辰过来就行,反正也离得不远。”于谦早有定计,一切都安排妥当。
“那学生就领命了。”
薛瑞答应下来,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在于谦这里做赞画,少不了要参赞军务,说不定还能提前打听到一些内幕消息。
跟于谦告辞后,薛瑞回到钦天监,将于谦写的调令交给许惇,得知他竟然被于谦看中,要去参赞军务,许惇是满脸羡慕,他这个监正都没这个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