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木随着白华走近慕家的小宴会厅。
足以容下十多个圆桌的宽敞所在,正中的墙上红纸贴着巨大的“寿”字,左右装饰着龙凤呈祥的图案。顶头天花板的灯管上,都缠着洒有金粉的红色纸带,大厅四周摆着盆栽的人造矮松、大捧的牡丹和零星点缀的鹤望兰。
圆桌铺着洁白的桌布,中间装饰着灿黄的郁金香和纯白的百合。桌边已经坐着不少人,都是与慕家平等论交的世家,或者达官贵人。每个座位上都摆着一人一套的餐具,包括四个高脚玻璃杯、四对样式各异的刀叉、白瓷的汤勺、银丝筷箸、四色不同的调味料,以及用扣带扣好的餐巾。
穿着白色绣衣和黑色长裙的服务员女孩在忙着引导入席,她们都化着淡淡的妆,眉目和煦、笑容标准。白华根本不捡位子,随意拉着韩木在一处空出的地方坐下,习以为常地接过服务员递来的热毛巾擦手。韩木打量了下四周,毫无疑问都是陌生的面孔,三三两两认识的聚在一起说着话。
靠近寿字的那桌,显然是慕家的亲席。主位上穿着大红唐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显然就是过寿的慕老太爷,正被子女环簇着,乐呵呵地喝着酒。
“慕老太君前些年故去了,而她和慕老太爷有三子一女。长子慕怀义,接慕家的家业,也是现在的慕家家主;次子慕秀臣,在灯塔国华尔街搞金融杠杆;三子慕正华,搞艺术有点名气;幺女慕思雅,现在欧罗巴做访问学者。”耳机里传来白华淡淡的话音,韩木侧头去看,她正漫不经心地用餐刀切一个橙子玩,银质的刀具在她手里闪闪发光。
周围的人各自说着小话,根本没人注意她和韩木的叽里咕噜。
“老大你居然摸得这等门儿清。”韩木赞了句。
“我做生意从来这样,知己知彼。”白华无声地笑笑。
韩木听着她的解说,顺着她目光看去,慕老太爷身边一个四十多岁,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此时正低声跟老太爷说着什么。他服饰考究,气度不凡,面容清矍,而且颇有威势,像是苍老版的慕少秋,显然是慕怀义无疑了。
慕怀义身边坐着一位中年美妇,神态娴静,脸色却略略有些苍白,大概就是白华口中的“沈默涵”。此时虽然美人迟暮,从其保养得当的容颜中,还能略为窥见当年的美貌。
沈默涵旁边,坐着他们方才见过的慕建恒和他夫人。再过去,是个扎着小辫挑染白毛的青年,模样虽然也算是俊美,但一身的金属环饰叮当作响,不时跟邻桌年轻姑娘眉飞色舞眼神打啵,怎么看怎么像花花公子,想来就是老二慕仲麟。
他旁边空了一个位子,韩木注意地望了望,亲席之中没有慕少秋的影子。
韩木和白华落座不久,就看见司仪站到了台上,拿着话筒清嗓子。
本来嘈杂的宴会现场突然一静,司仪宣布着良辰吉时已至,就听见礼炮齐鸣,现场奏着欢快的进行曲,而后是一项项致辞,慕怀义和慕建恒陆续上去说话,大意无非是给老爹和爷爷拜寿以及答谢到场的嘉宾。
闲扯了一通,终于开始上菜,韩木看时,服务员们每上一道菜都是一个托盘罩盖。打开来,首先是鲍仔冷头盘和四品小菜之类的前菜,然后上了参皇养生汤和松茸炖花胶两种汤。再接下来,花样那就多了,什么双味生虾球、煎焖雪花牛,什么鲍汁海参煎鹅、脆皮香芒鹌鹑卷,慕家的寿宴可谓不惜血本,不遗余力,甚至让人怀疑他家的厨子照抄国宴的菜单,山珍海味尽管来。
可惜到了韩木这桌,大厨一番心思是纯粹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大概是之前被赖婆婆的一番话吸引了好奇心,韩木吃得是心不在焉,食不甘味。而白华则是对这等奢豪晚宴的菜色有点腻味,对着鲍鱼龙虾动刀叉,倒不如回家啃两口水果沙拉。
韩木吃了两口,感觉怀里的手机一震。他看了眼是王江的电话,起身:“我上个洗手间。”
其他人也没在意,韩木就悄悄溜达出去了。
接着电话,原来是王江丢三落四地把钥匙落在宿舍,而金明和郁舟这两齐齐不见人。王江心急火燎地问着韩木回学校了没,得到否定答复后,唉声叹气地找宿管了。
“老三你能回还是早回。所谓男人出门要注意安全,你看今晚阴风惨惨,冷月凄凄,要是一个不小心,失身给你那美女老板了,那可怎么办啊……”电话里王江语重心长地道着,“老三你青春年少,还是个淳朴的大好青年啊!这等惨不忍睹的遭遇,还是哥哥我来扛吧……妖女,放开老三,冲我来!”
“老大你别搞我了,”韩木哭笑不得,“我吃完饭就回来,你要我帮你带宵夜就别废话,整这些七拐八拐的……”
“哎呀兄弟就等你这句话呢,东门口的牛肉炒粉给我带两份,再刷一瓶绿岛啤酒……”
好不容易跟王江掰扯完,韩木收了电话,在洗手台前洗了把脸。走出洗手间时,他正好和对面女间匆匆出门的人影撞了个正着。
“抱歉抱歉。”韩木习惯性地开口,而后愣住了。
眼前身着华服、珠光宝气的中年美妇人,正怔怔地看着他。
慕夫人沈默涵。
察觉到韩木的诧异,她像是顿感失态般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只是觉得你有些面善,所以愣了下……”
“慕夫人好。”韩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问候了句,转身想溜。
“……你是韩木吧?”慕夫人认真地打量了他几眼,最后轻轻叹了口气,说。
“您认识我?”韩木愣住了。
“真是小木啊,都长这么大了。”慕夫人无声地笑了笑,“以前还去过你们家呢……我和外子以前,是你伯父的……”
她话到了这里,却倏忽停住,似乎有所迟疑,嘴唇微微翕动,却说不出口。
半晌,慕夫人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父母还好么?”她低低问道。
“我不知道。”韩木摇了摇头,“他们离婚了,都去了国外。”
“这样啊……”慕夫人眼神黯了黯,抿紧了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上大学了么?是什么学校?”
“是啊……燕都大学,今年大一。”
“燕大……那就是,跟阿秋一个学校了。”慕夫人像是露出了一个近乎微笑的表情,“之后有机会,也许可以介绍你们认识,或许能成为好朋友呢。”
韩木用尽全副力气,去克制脸上不要露出嘲讽的表情。他心想见倒是见过了,说认识也算认识,同学倒也说得上,朋友就不太可能了,“情敌”可能还贴切点。
“……刚才看你惊讶的样子,你不知道,当年外子和我,还有你伯父的事情吧?”慕夫人淡淡地问道。
韩木看着慕夫人一面问着,一面走向廊道外的花园。
对于慕怀义,父亲长久以来的灌输,让他下意识地对那个名字,以及它所关联的一切心怀恶感。
但此时,在某种好奇心过剩的心态下,韩木犹豫着,也跟上了慕夫人的脚步。
慕夫人在一处石凳上慢慢坐下了。她抬头,看着月疏风朗的夜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当年,外子和我,还有阿枫……你的伯父,中学就念一所学校。他俩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一直很要好。我小一岁,当年是在一个文学社,认识的他们两人。”
韩木没有落座,也没有吭声,只沉默地听着她诉说。
“那时候我们三个人,感情很好。上学放学,课后校外,总是在一起的。”慕夫人眼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再然后是高考,我们上了一个大学。后来……”
慕夫人的话头停住了。半晌,她才接续道:
“……后来,大学毕业,我和外子结婚了。但是你伯父跟我们,我们两家一直都还互有往来。”
韩木微微眯起眼睛。一种他自己也难以言说的直觉,告诉他——慕夫人话里跳过了一些很关键的东西。
“伯父的婚姻不是很幸福,他结婚比我爸爸还晚一年,但过不了两年又离婚了。”韩木直视着慕夫人的眼睛,低声说道,“那之后,他没有再娶,也没有孩子。”
“……是啊。”慕夫人像是想要牵动嘴角说句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阿枫过得很苦。他很喜欢孩子,你……还有你表妹出生的时候,他高兴得不知成什么样子。就连来我家做客,也兴奋得一直说一直说……”
她口中韩木的表妹,就是韩木姑姑的女儿,萧梨梨,小韩木三岁。韩木以前住姑姑家的时候,跟萧梨梨关系很好。但……慕夫人怎么会知道他家这么详细的事情?韩木心中起了疑窦。
“……后来,阿枫跟外子说想要做生意,外子就借了他一些钱。他和你爹爹开了一家公司,起初生意不是很好,我和外子就鼓励他咬牙坚持下去。到后面公司慢慢走向正规时,我们都替他高兴,没想到……”
慕夫人的声音空落落的,像是幽灵一般,“……八年了。”
是啊,八年了。韩木垂下眼眸,也一并遮掩了情绪。
他没有去跟慕夫人追问,她叙述里断续跳跃的时间线,也没有去纠正,她话语中将慕怀义从伯父之死中,摘得一干二净的用词。
多言无益。
只是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将八年前,和更早以前时间的线索一并联结,像是真相大门外透出的隐约的光。
“明天……就是他八周年的忌辰了啊。”慕夫人似乎也并不认为,韩木会和她多说什么。
坐了片刻,她缓缓起身,也不再看韩木,一步步走出了花圃。
韩木站在原地,耳机里传来白华一声很轻的叹息:
“回来吧。吃完饭,离开慕家之后,我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