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伊--克--沙--尔-----尅太儿------(维吾尔语,伊克萨尔回家的意思)”一道拖着长调的女声划破了乌孙山脚下这小山村的静谧。
这个平常的清晨。
阔洪齐村的廖大个子是被这绵长而又高亢的,带着浓重维吾尔语腔调又急切的女声唤醒的。
廖大个子睁开惺忪的双眼,迷迷糊糊望着上方那白色条状的彩钢屋顶,这才回过神来,今天是星期六。
最近累的,睡过头了。
今天,太阳都晒到屁股了,才醒来,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屋外,湛蓝的天空那样高远,几片棉絮状的浮云飘过。
一群人字形大雁发出“戛戛”的长鸣穿村而过。
又是一年春忙季。
廖家主屋卧室东面窗户外紧挨着一棵蓬松着枝条的XJ杨。
指头粗的枝条从锯断的树根处重新发叉朝四面八方恣意地生长,密密麻麻的枝条恰巧把窗户遮掩,成了一道天然屏障。
清晨的阳光透过乍起的枝条缝隙打在屋内,在淡蓝色的被罩上落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屋外春风吹拂,屋内斑驳的影子也在不规则地摇晃着。
“哦-----伊克沙尔----塔麻克也(吃饭了)---”
这是东面邻居玛依拉在呼唤她那八岁的儿子伊克沙尔回家吃饭。
看样子,调皮好动又聪慧的伊克沙尔又瞒着大人偷偷骑着家里的小马驹出去撒野。
邻居玛依拉是个三十出头的维吾尔族妇女,精致立体的五官,开朗外向的性格,整天乐呵呵的。
廖大个子曾听乡领导说过,维吾尔族女性很少有人郁结成疾,这与她们性格有关。
不管遇到啥事,都一笑了之。
即便碰见不开心的事也不会憋在心里闷着,会立即通过高声呼叫的方式发泄出来。
廖大个子觉得乡领导说的在理,他在阔洪齐村生活了四十多年,就没见过一个维吾尔族女性是“闷葫芦”。
玛依拉家有五匹马,全是母马。
元旦那会儿,一匹褐色的母马下了匹黑色的小马驹。
这下,她小儿子伊克沙尔可有了心仪的坐骑。
每到了双休日,伊克沙尔会趁着大人熟睡时,就会骑着马驹在村里转悠一圈。
这个春季,每个双休日的清晨,阔洪齐村就会上演一部玛依拉呼唤儿子的戏码。
玛依拉用她那拐了几道弯的XJ话呼唤着压马路的儿子。
邻居们早已习以为常。
廖大个子双手交叉着抵在后脑勺,盘算着无人机打药的费用和成本。
妻子王秀不在屋里。
她又端着罐到对面的哈萨克牧民江阿古丽家打牛奶。
王秀每天打一公斤牛奶,雷打不动。
江阿古丽家母牛是XJ褐牛,产的奶品质好、纯度高,奶香味浓,还带着丝丝的甜味。
她家喂养牛的饲料全是实打实的苜蓿草、玉米秸秆,顶多加点咸盐或小苏打,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
廖家这么多年来,一直喝的是江阿古丽家的牛奶。
喝着放心,价格又便宜,每公斤3块钱。
廖大个子可听说,县城或市里的牛奶掺加不少水,每公斤都卖到5块钱了。
阔洪齐村是乌孙山脚下一个农牧业村,因在元代起就以种植甜瓜而闻名伊犁河谷,故名阔洪齐村。
阔洪齐村,维吾尔语,意思是种甜瓜的地方。
随着社会的进步、经济的快速发展,阔洪齐村种植结构早已不是单一的甜瓜。
全村三万多亩耕地铺天盖种植着玉米,还有不少的打瓜、红花、甜菜、辣椒等经济作物。
这些年来,全村种植甜瓜的面积,加上各族农民自家菜园种的三五棵,总面积不到50亩。
曾经的阔洪齐村远近闻名。
可如今,阔洪齐村(甜瓜村)不种阔洪(甜瓜),就如YN市的西大桥无桥、汉人街上无汉人一样稀松平常。
阔洪齐村是个拥有200来户、不到8000人的边陲山村,由汉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回族和东乡族六个民族组成。
四十出头的廖大个子是阔洪齐村世居几代的农民,家种300亩地,自家30亩口粮地外,其余全是承包村集体的土地,一包就是二十年。
因他个子高达一米九,各族村民唤他廖大个子。
廖大个子还是个农机手,院里有954、1904大马力拖拉机,还有犁铧、撒肥机、中耕机、打药机等农机设备,廖大个子为人实诚,给乡里乡亲们干农机活时从不偷奸耍滑,每年请他干农活的人都排着队儿。
廖大个子更是个大能人,会电工,更会摆弄各种农机。
家里的库房摆放着电焊机、切割机等各种机械,心灵手巧的他能改装各种农用设备,也算是阔洪齐村的农机修理工。
他帮人修理农机从不开价,都是让村民看着给。
给个五块十块的,他也不嫌少。
就是用几公斤牛奶或十几个奶疙瘩(XJ的一种奶制品,酸溜溜的味道,是各族妇女深爱的零食)顶修理费,也没事。
就算一分钱不给,他白帮忙,也傻傻一笑,满不在乎地对人说,有啥事下次再来。
廖大个子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人说,他这种人都是世间极品了。
当下社会,多少人为了点利益,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可廖大个子憨笑着说,钱是身外之外,为了点钱跟乡亲们闹得不可开交,真不值当。
他心善淳朴,又好说话,从不斤斤计较,村民都喜欢跟他交往。
这两年,阔洪齐村人都说廖大个子运气好,承包的270亩村集体土地可让他大赚一笔。
其实,当初廖大个子跟村委会签订20年土地合同,并一次性缴纳完20年土地承包费那会儿,村里人没人不说廖大个子有钱烧的,头被蜜蜂盯了,咋能干这傻事?!真是光长个子不长心眼。
村集体的这270亩集体土地紧挨着村里最大的排水沟。
每逢春夏两季,乌孙山的雪水融化后就通过这十几米宽的排水沟泄洪。
排水沟两边的荒野每次被洪水掩埋,荒野上堆积一层厚厚的淤泥。
这270亩地在各族村民眼里,就是个兔子不拉屎的荒地,
这荒地撂荒了成千年,地面只有茂密的芨芨草或野蒿子,还有零星的骆驼刺。
廖大个子签下这白送给村民都没人要的荒地,还是看着村里当年的老支书赵瘸子和老村长黑力力上门求助的面子签订的。
十年前,阔洪齐村没有完成乡里下达的土地招商引资项目。
为了不剃光头,村两委班子三顾茅庐,恳求手头有点闲钱的廖大个子承包这闲置多年的荒地。
签订合同时,每亩地30块钱。
老支书对廖家有恩,廖大个子看着老支书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和那翕动几下未开口的嘴巴,心软的他看不得恩人这幅难为情的模样,二话不说签字按手印画押,并一次性支付完十年的承包费。
那年,阔洪齐村最好的地块、水浇地,对外承包也就30块钱一亩。
廖大个子30块钱承包排水沟两旁的荒地,当时在阔洪齐村掀起轩然大波。
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用尿和泥巴玩耍的阿达西(朋友、发小的意思)伊利亚斯找到廖大个子,直言不讳地指责廖大个子上当了,成了冤大头。
村民说的没错,头几年,廖大个子就是成了冤大头。
高低不平的荒地,光平整就花了两年。
第三年种上了红花,秋后连采摘红花的人工钱都没挣回来。
接连赔了几年,钱没挣到,土地倒是改良过来。
挣钱也就是从使用滴灌设施开始的。
当时,谁也没有前后眼。
十年之后,这270亩地经过廖大个子近十年开荒整地和改良,成了沃土良田。
最让人唏嘘不止的是,五年前,国家对乌孙山脚下实施排洪设施,又对阔洪齐村及周边方圆三十万亩地进行滴灌设施改造。
廖大个子承包的270亩地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这两年,阔洪齐村土地灌溉水资源丰富,摒弃传统的大水漫灌方式,采用最先进的滴灌浇水。
土地流转费从2020年的每亩800元,涨到今年的1300元。
廖大个子手头的这270亩地要是承包出去,就是躺在床上睡大觉啥也不干,2022年都能净落近35万元。
不少村民劝廖大个子干脆承包出去了事,可以安心专一得搞农机。
可廖大个子摇摇头说:“这咋行?!不能说话不算数撒,签订的合同上写着,这土地不能流转。”
村民们都无奈地摇头,惋惜道:“就你傻,承包村集体土地的不少人合同上都写着自己种,可他们不都打着跟外人合伙干的名义承包出去了?!就你傻!整个傻B!”
廖大个子听了不急不恼地回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阔洪齐村各族农牧民虽在廖大个子面前嗔怒他是天下第一傻瓜。
可每逢遇到难事,首先想到廖大个子。
廖大个子又是个豪爽热心之人,也是个较真认死理的汉子。
脑子里正飞快地计算着无人机打药的费用,被妻子王秀一嗓子喊得忘记上面的数字了。
“能小点声不?”廖大个子爬起来,懊恼地低斥,顺手抓着床头柜上的薄毛衣朝头上套。
有人说,一个家庭里,夫妻两人谁挣钱最多,谁嗓门最大。
可在廖大个子这里,正好相反。
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廖大个子说话瓮声瓮气的,老婆子王秀虽是家庭妇女,嗓门永远压过能挣大钱的廖大个子。
长得胖乎乎的王秀嗓门丝毫不减一分,宛如村里的大喇叭,“江阿古丽家的羊羔子丢了,她正难受呢?那羊羔可是她用牛奶拉扯大的,跟人亲,你说,羊羔子会不会跟人跑了?”
廖大个子的思绪又回到无人机问题上,压根没听到妻子的问话,不假思索地附和着,“对对。”
“对个屁,你就没听我说啥。”王秀白了一眼穿裤子的廖大个子,扭动着水桶腰朝外屋走去。
她嘴里还不住地絮叨着,“江阿古丽够倒霉,再有几天,他家牛羊就转场了,咋这个时候丢羊羔子呢?羊羔是畜生,可也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怨不得她难受呢。”
王秀惦记着锅里的牛奶别溢出来,走得急,身上的肉上下晃动着,一颤一颤的。
廖大个子站在院子南面墙根处的一棵香妃海棠树苗旁刷牙。
嘴边堆积着白色泡沫,仰着头“呵--呵---呵--”地漱口。
“哗啦”一声,低头把漱口水吐到树根处。
“廖阿喀,廖阿喀(维吾尔语,廖哥哥的意思)。”一个浑厚的男低声从门口响起,来人并没看见墙根处刷牙的廖大个子,他一直沿着砖块铺的小路朝院里走去。
廖大个子吐完最后一口水,用右手背擦了两把嘴角的白色泡沫,对着急匆匆的背影吼着,“尼曼,艾克来木(啥事,艾克来木)。”
被称为艾克来木的的汉子是个三十八九的维吾尔族汉子,一米七左右的个头,长得结实健壮。
艾克来木听到身后的声音,一个急刹车停下前行的脚步,转过身来快速迎了过来,嘴里忙不迭地说:“阿喀,你看哈撒,哪个好?”
廖老三看着艾克来木递过来的手机,顺手把刷牙缸塞给艾克来木,接过手机看着微信里的几张视频。
视频上播放着石河子厂家介绍播种机的功能、价钱及优势的画面。
廖老三反复看了几遍,抬起头来问:“你想好了,买播种机?一万二的播种机,可不便宜啊!”
艾克来木笃定地回道:“想好了,就买播种机,播麦子的播种机,上次喝柜台酒,你不是说了吗,你要是有时间的话,不买打包机,也不买播玉米的机子,就买播麦子的机子。你运气好,我听你的,肯定赚钱。”
廖大个子点点头,赞同地说:“行,赶紧下手吧,去年播冬麦的机子都没有,趁着百姓没犁地前,你就买上播麦子的机子,生意肯定好。”
“艾克来木,你想好没?这两种机子,五米宽的台架一万二,三米宽的台架八千多,你打算买哪个?”廖大个子把手机还给艾克来木,拿回刷牙缸晃动着身体朝屋里走去。
艾克来木屁颠颠地跟在他身后,“买最贵的,一下子播的面积大,拖拉机跑一趟就比8000块的机子多播几亩地,省油,省劲。”
廖大个子没接话茬,把牙刷缸子放在外屋的窗台上,折回到院子西边墙根处,打开浇菜用的水龙头,大手掌掬起一捧冰凉刺骨的水朝脸上撩。
清冽的凉水透着丝丝的寒意,廖大个子打了个寒噤。
长期用冷水洗脸已是廖大个子的习惯。
头脑清醒一些,廖大个子抽下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水渍。
“阿喀,你咋不说话?”艾克来木熟稔廖大个子的脾气,他不说话,一般表明他持有不同意见。
廖大个子指指屋子,邀请道:“没吃饭吧,走,喝奶茶。”
俩汉子一前一后走到偏屋。
二十来米的厨房被女主人收拾得一尘不染,灶台上的瓷砖有些年岁了,可也擦得裎亮发光。
茶几上摆着一盘酱黄瓜、一小碟萝卜干,一盘馒头,两碗奶茶,这就是他家的早餐,简单又实惠。
王秀对着进屋的艾克来木吆喝着,“坐,塔麻克也(吃饭吧)。”
艾克来木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廖大个子对面,伸手拿起白色的馒头朝嘴里塞,“嫂子,你做的,亚麻好。”
廖大个子喝口醇香的奶茶,夹了筷子萝卜干朝嘴里塞。
萝卜干嘎嘣脆响,在他嘴里“咯吱咯吱”的。
艾克来木低头喝口奶茶,抬头望着不说正事的廖大个子,着急地催促着,“阿喀,你说话撒。”
廖大个子不急不慌地问:“你打听没,咱村里那些整块地今年种啥?”
“苞米呀,去年苞米价格亚麻好。”艾克来木回答。
王秀快言快语接着话茬,“还有不少人种打瓜,去年打瓜卖到25块钱,那可是天价啊。我可听说,不少外地人来村里包地,都一窝蜂种打瓜呢,村东头的老艾力叔家一亩地被人1400块钱承包了,又比前阵子涨了100。”
艾克来木点头附和着,“就是,嫂子说得是,土地亚麻香。”
廖大个子没搭理抢话的妻子,询问艾克来木,“为啥都不种麦子?”
艾克来木像看外星人般望着神色淡定的廖大个子,“哎,阿喀,人家不是傻狼撒,(人家都不是傻子),麦子一亩地哈马斯阿朗阿朗一千多(种麦子一亩地全部最多毛收入一千多),苞米两千多,你自己比一哈嘛!”
廖大个子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大面积的整块地肯定都不种麦子,种麦子的最多是林带地。林带地中间只有五米宽,加上树杈,最多四米宽,你买五米宽播种机,进都进不去,你咋样播种?五米宽的播种机,你买回来,就让它在房子里胡浪吧(睡大觉吧)。我要是你,就买那个台子三米的播种机,活儿干的慢些,人辛苦些,可是播种播的好啊。”
艾克来木挠着头皮,自言自语,“哦吼,我咋不知道撒。”
廖大个子继续循循善诱,“五米宽的台子播的快,可是遇到不平整的地块,播种机一担空,种子都撒在低处了,人家万一不给钱,你咋办?三米的播种机播的好。”
艾克来木一口气喝完奶茶,点头道:“行,阿喀,就听你的。买小播种机。”
俩位吃完早饭,廖大个子走到后院去安装新买的犁铧。
几块犁铧靠在西边的墙根处,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射出耀眼的光。
艾克来木眯着眼打量着脚下这一米多长分叉式的犁铧,羡慕地说:“阿喀,我撒时候跟你一样撒?大拖拉机,攒劲的犁铧。”
廖大个子坐在小木凳上,用扳手使劲拧着犁铧上的螺丝,嘴里闲不住地说:“你勤快些,肯吃苦,几年后沤和夏西(维吾尔语,几年后跟我一样)。”
艾克来木眼皮子很活泛,忙前忙后地帮着廖大个子打下手,递扳手、搬犁铧的,好一阵子忙碌。
廖大个子拧完最后一个螺丝,把扳手朝工具箱一扔,“哐”的一声。
他低头看着自己油乎乎的手,追问:“艾克来木,说吧,啥事有?”
艾克来木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讪笑着,“阿喀,你一个小忙帮一哈撒,买播种机,钱不够。”
廖大个子斜睨他一眼,埋怨道:“早说嘛,差多少?”
艾克来木实话实说,“我就有3000,播种机要从石河子买。”
廖大个子把油乎乎的手心朝拖拉机车门把手上的黑毛巾上抹了几把。
他从裤兜口袋掏出手机,一个碎屏的华为手机,右手食指点着屏幕上的解锁键,低语道:“我给你转6000块钱,石河子到咱这运费肯定千儿八百的,加上你3000,应该够。”
艾克来木激动不已,“阿喀,我一有钱就还给你。”
廖大个子摇摇头,“不急,你先用着,等我买无人机时还我也行。”
艾克来木闻言,双眼一亮,惊愕地问:“阿喀,你要买无人机?!”
廖大个子点头说:“嗯,最近新出一批无人机,打药亚麻攒劲,五万多呢,我一直寻思着,买吗不买,我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还没想好。”
艾克来木看着手机微信进来的6000块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