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陈洞明一直讲了足足两个时辰,又在赵常家中吃了顿晚饭这告辞离去。
他走的时候,街鸣鼓已经响起,宵禁马上就要开了。不过,因为知道自己这位义弟乃是修行中人,有法术傍身,再加上明日玄都观还有早课,所以赵二郎并没有留其在家中借宿。
送别这位长辈,天色将晚,赵常本欲洗漱沐浴一番便上床就寝。然而,或许是那位陈四叔讲的故事太过传奇的缘故,赵常的精神头实足,直到沐浴完毕也无甚睡意。
于是,他便点起了烛火,拿起这两天常常翻阅的那本《范氏家书》看了起来。一晚上听了恁多传奇,再看看这本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书籍,倒也算是两得益彰。
四叔送的那颗青鱼石还没被做成配饰,此时赵常正好一边翻书,一边拿着它把玩。
因为这颗青鱼石是从有些道行的鱼妖身上取来的,自带水属之性,所以握在手中让人感觉颇为清凉。赵常看书的时候,握着这颗青鱼石,整个人非常容易就达到了平心静气的状态。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这本书虽然最近时长翻看,可赵常还是头一次看得那么认真。不仅记下了书中的许多细节,而且还触类旁通联想到了其它一些方面。
“这颗青鱼石在手,还真的是方便读书,”他心里不由得感慨着。算了算时辰,赵常觉得已经够晚了,明日还得去温习算学功课,于是便阖上书本准备上床休息。
那颗青鱼石,则被他随手放在了《范氏家书》的封皮上。只是,刚站起身想要掐灭烛火,眼睛不经意间扫向书案,赵常却发现了一件令其感到大为惊讶的事情。
“这……”
原来,他刚刚放在《范氏家书》上的那颗青鱼石,此时就像是一块正在融化的琥珀,正在一点点地软化成了一种膏状的物质。而且,这种物质还浸润到了《范氏家书》的书页之中。
“……糟糕。”因为担心会融化的青鱼石会将这本奇书上的文字洇染损毁,所以赵常连忙伸手想要将其拿起来丢到一旁。
可谁成想,他的手指刚刚触及到融化的青鱼石,指尖却突然传来了一种像是被针扎到才会感觉到的酸胀痛感,仿佛有一股电流通过指尖传导到他的身体里面。这突如其来的异状,让赵常心头遽然一紧,洁白如玉的骨刺嗤的一声就刺破皮肤,从其指节处弹了出来。
好巧不巧,从其指节处流出来的几滴鲜血,正好滴落到了那块正在融化的青鱼石上。顿时,股比之前还要强烈数十倍的电击感顺着指尖就传了过来,赵常的脑子嗡的一声,蓦地有些失神。
他的视角中浮现出了一团水墨阴影,接着,那些阴影更是化为一幅极为惊艳的画面。
……
烟波浩渺,水光滟滟。
一个披着长发、着白袍、赤着双足的男人行走在高高的云端,他面无表情,只是偶尔会低下头俯视一眼脚下的大泽,以及在大泽周围生活着的人类族群。
那些人类之中,偶有能够看到他的,只是瞧见就会跪倒在地口呼其名号来表达敬意。
“云中君!”
赵常似乎也听到了那些人类的祈祷声,而且他似乎也能够借用那位云中君的视野,因此他看清地面上的人类模样。
那些人有的穿着用兽皮缝制的衣服,有的干脆就用简单的树叶来遮蔽身体;他们居住的房屋,则全都是一些连瓦当墙砖都没有的茅草房;更为奇怪的是,他们村落周围竟然没有太多耕种过的土地,就好像一整个村子的人都只是靠采摘野果、捕鱼狩猎来维持生计。
看到这些怪模怪样的人,赵常先是心中疑惑,然后才蓦地明白过来——这些人绝对不是现在的大景人士,甚至不是前朝之人,而是生活在上古蒙昧时期的古人——他所看到的这幅景象,其实是上古时期的一个片段。
想到这里,赵常不由得对“云中君”产生了一丝印象,他回忆起这个称呼其实是古楚云梦大泽中的一位云神的名号。
而就在这时,这位在云间行走的神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于是从白袍的腰带上解下了一块翠绿色的鱼状玉佩,然后又将其丢入脚下的大泽之中。
俄而,云中君继续迈步向前,仿佛自己刚刚做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噗通——
伴随着耳边传来的清晰入水声,赵常眼前的景象就像是走马灯式地开始飞速旋转。刹那间,沧海桑田,烟波浩渺的云梦大泽一分为三,大量的村落和人烟出现在此间多出的肥沃土地上。
此时,那位云中君已经不见踪迹。
不过,赵常的视角并没有随之消失,反而是聚焦在了那块被云中君丢落云端的鱼形玉佩上面。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原本沉落于湖底的玉佩,已经变为躺在一条河水中。或许因为神人的意念万古长存,所以这块玉佩仍旧镇守着其身处的水域,不让洪涝等灾害威胁到河边的人类。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河边的那个村落里有人为河神修了一间庙宇,有许多人进庙祭拜。
一代又一代,就这样又过了数百年,村人的祭祀活动终于由量变引发了质变。某一日,那块鱼状的玉佩突然就化为了一条青鱼,可以在河水之中自由自在地觅食、徘徊,乃至嬉玩。
只不过,它最喜欢做的事情其实是静静待在河边,听那些来这边浆洗衣服的村妇们聊一聊村子里的家长里短。通过倾听,它知道了现在这个村子虽然已无水患之虞,但是人们过得并不如意。
徭役、摊牌、农税,就好像三座大山一样,压得这个村里的男女老少喘不过气来。只有偶尔有商船路过十八险滩,不幸倾覆,村人们才能靠打捞些从上游流下来货物来赚点“外快”。
这条大青鱼乃是由云中君的玉佩,再加上村人的香火,方才化形出来的精怪。因此,它既不通人情世故,又不太懂善恶之别。
它只是懵懵懂懂地知道,云中君之所以将其投入大泽,就是想要庇护一下周边的凡人。
于是乎从那日起,这条大青鱼便依仗水法或倾覆,或逼停,总之拦截了不少往来的货船。不过,它也不曾害人性命,只要那些货船上的货物落入水中,它便会收了神通。而且,若是遇到不通水性的落水者,大青鱼还会将其托起送到岸边。
正是因为如此,河神显灵的说法,在周围的河边村落之中广泛地流传开了。与此同时,不少村人都靠打捞落入河中的货物,获得了一些好处。一来二去,他们也会主动提醒那些过往的船家,想要平安地过河就得用货物祭祀水中的河神。
只是不凑巧,大青鱼此生逼停最后一艘运木材的货船时被陈洞明撞见,后者是个急性子的得道高人,直接借用大禹麾下那位降服水怪巫支祈的庚辰老爷符令,将其咒杀。
村人看得这一幕,心神大惧,敬陈洞明为神人;货船上的人解了困厄,连同船老大带船丁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称赞陈洞明为义人。
唯有这条大青鱼,不仅葬送了性命,还在死后背上了为祸一方的骂名——可它自觉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出发点是因为听从云中君的令旨,想要让那些村人过得好一些。
它那么做了。
那些村人的生活也得到了改善。
它被人咒杀。
那些村人和行舟之人全都拍手称赞。
它仅存在青鱼石内的一丝残魂,留下了许多不解、矛盾、疑惑……以及委屈。
……
不久之前,赵常从那位四叔处听来了一个故事。可现在,他却用一种玄奇的方式,观看了那则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
赵常心中不由得感慨:“大青鱼以恶行为善,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但就好像是饮鸩止渴,终归是不得善终。至于说那些村人,他们仰仗着大青鱼改善了生活并且助长了它的恶行,为恶虽然不大,但也是助长了恶念的生长。欲壑难填,若是继续发展下去,说不定会做出何等恶事来。”
即便这件事情发生在距离顺京城千里之外的地方,本质上与赵常没什么关系,可是反思之后他却也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警醒:“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而当他想到这句话的同时,耳边突然好像传来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善。”
蓦地,赵常的心神就从幻景之中脱离开来。他连忙低头再看那本《范氏家书》,却只见书册封皮上的青鱼石早就没了踪影,不过有一行暗金色的篆字在封皮上一闪而过。
“《补天遗册》?”赵常眼神锐利,在字迹消失之前,识清了那行文字是什么。
他伸出手摸了摸这本书,只觉这本书的封皮似乎由内而外隐约透出一股清凉,就好像之前握着青鱼石时候的感觉。不仅如此,原本古旧的纸张上面,仿佛还出现了细小的鳞片状暗纹。
接着,他又翻开这本书,想要看看书页里面有什么变化。结果,他发现前面那些记载着各种资生之术的内容倒是无甚变更,只是这本书的最后面凭空多出了一页。
他刚一翻开这页,就看到纸上画着一条鱼——不过不是什么大青鱼,而是一条锦鲤。
旁边有诗云:小亭低瞰小池边,日日春风醉管弦。盘礴好穷诗世界,登临疑是水神仙。玉萍掩映壶中月,锦鲤浮沉镜里天。芍药牡丹归去后,花开十丈藕如船。
“……锦鲤浮沉镜里天。”感受到这首诗的韵味,赵常不由得低声念了一句。
谁承想,遽然间,那尾锦鲤就从纸上跃然而出,一摆尾巴就落到了他的书案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