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坐了一会儿,起身整理了这两天的功课,厚厚地夹了一叠子去南宫交差。
这些天,李允墨似乎很忙,前几天去就没碰到他,只是留了话,我的功课都让十一帮忙收下。
进去的时候,十一正在前厅里低头看书,见我过来倒笑了:“你今天倒来得巧了,三哥刚从父皇那里过来!”说着抬手指向里间,示意我进去。
我心想,哪里是赶巧?早知道他这会儿到,我就早半个时辰过来,直接搁下功课走人算了。
交了作业,李允墨勉强点了头:“倒是一遍不差,只是这笔字,比以前好不到哪里去啊!”
我有些委屈:“先生,这么说是比以前好多了!”
“是么?”他也不看我,拖了长长的尾音,示意我说下去。
“以前,您是不承认我写的那叫字的…”我硬了头皮,越说声音越低。
李允墨“啪”地一声放下手里的稿纸,怒瞪我:“你倒是好意思说,我这个做老师的都替你脸红呢!”
“先生放心,日后若是有人觉得我的字不好,我一定不说出您来!”我笑着撇了撇嘴。
他听到这里,也笑出了声:“好了,不提这个了,最近在忙些什么?”
“一个奴婢能忙什么呢?忙着争宠,忙着请赏,不过是这些罢了!”我轻轻地感叹。
“夕塔也是这样的人么?”他显然不信,看了我一眼,继续问,“我是说,没事的时候,你都在做些什么?”
没事的时候?思考。一有时间,我总会忍不住思考。思考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思考你的七弟是个什么样的人,思考我该怎样才能开心地活下去,即使没有爱情。
可是,我不能这么说,只能跟他扯:“忙着赶功课,好交先生的差啊!”
“这个笑话说得一点都不好!”他一本正经地摇头,抽出一张稿纸来,慢悠悠地念,“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
“这些天一直在想这些?”他又问。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他。
我低了头,算是默认。
李允墨一脸漠然:“既进来了,就不要再想,想了也是没用。”
他这样说,倒让我有一种“一入侯门深似海”的错觉。这里是皇宫,应该比侯府更深吧!想到这里,我脸色黯了黯,轻声答应:“是,夕塔知道了。”
大概见我难得这么乖巧,居然没有抬杠,他看了我一眼,悠悠地说:“吴均的这首诗是不错,我的母后在世时也喜欢这样意境的诗。每年这个时候,她常边抱着我边念,秋宵残雨上窗纱,一点流萤照暮花。”
“觅得轻罗穿竹径,已随风叶过邻家。”我知道他说的是养母孝懿皇后,皇帝的第二任发妻。那是他心里的眷恋,我明白却说不出,只能接下去背完徐先生的这首秋夜即事。
这个孝懿皇后,听宫里的姑姑说,最是端静娴雅的一个人,心地善良,待人又温和,没有一点皇后的架子,宫里当年人人都喜欢她。只是她一生都不曾有儿女,只帮德妃抚养过三皇子。
回去的路上,仍然忍不住感慨,那么高贵的一个女子,却有这样绮丽的心思。
这宫,这人,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太子举行册妃大典,凌贵妃早早地派了人吩咐她侄女凌朝樱和她女儿珈蓝打扮好了赶紧过去。我推说头痛,赖在屋子里不愿出门。
湘绣就直笑我,说我竟是个没福的,这样的盛典难得一见。
想到皇帝对这个太子日渐不满,我在心里冷笑,今天这场盛典的主角都不见得多么有福,我这个没福的又有什么呢?
想想嫡长子李允煦,是皇帝第一任发妻孝端皇后的独子,前几天见着很是清秀的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据说越来越不受皇帝待见三皇子和五皇子明明比他要年幼,却都在太子册妃之前就成了亲。
左右无事,我在前厅信手翻了一会儿书,是沈括先生的梦溪笔谈。
正看出些味道来,前面姑姑就来叫人:“姑娘,外面有人带话,说是让你出去一下!”
我猜,可能是苏锦找我,忙放了手里的书赶了出去,出了院门就听到李允然的声音近在咫尺:“你来啦!”
我直觉地想要躲回去,刚挪了脚步,他就一步上前,紧紧攥住了我的手:“丫头,干嘛老躲着我?”
“奴婢得紧着伺候凌郡主,没有时间出门,怎么敢躲着皇子殿下您呢?”我小心地应对,他脸色不好,不想在这儿触了霉头。
“没时间出门,倒有时间去见十一么?”
这个误会可大了,怎么解释呢?
“安宁,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李允然微蹙了眉,无奈地看我一眼,从怀里不知掏出什么,塞在我手里,“营造司的新玩意儿,你拿着玩吧!”边说边紧了紧抓我的手,递到我面前。
我只得低了头细看。
那是一只小小的沙漏,水晶的外壳,里面装着银色的细沙,映衬了淡淡的月色,透出如水的剔透。
没想到,这个时代居然会有这么精致的好东西。只是搁我这里,好像有些白搭。
我敛了目光,推辞:“奴婢粗笨,并不懂这个!”
“你先玩着,等有时间我教你看,”他大概是怕我不知道,隔了一刻,又解释,“这是用来计算时辰的东西。”
我没吱声,他又说:“你应该明白,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时间。”
我突然想笑,这话应该说给凌朝樱听,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一门心思地想着要娶她。
这样看来,李允然竟是比夏眠风还要可恶,眠风只是离开了我,他却是想要坐享齐人之福了!
我索性收了那只沙漏,看了他的眼睛说:“皇子殿下放心,奴婢有的是时间,别的忙帮不上,可是替皇子殿下跑个腿,给我们郡主捎个信,这些倒是可以做到的。只是到时,别忘了赏奴婢一杯喜酒就行。”
李允然脸色立刻就变了,握紧了拳头,狠狠瞪我一眼,忿忿地转身走人。
柏拉图先生说,用最少的悔恨面对过去用最少的浪费面对现在用最多的梦想面对未来。我看不到未来,现在也没什么好浪费,可是对于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却是不能后悔的。
事实上,不管对不对,也容不得我后悔了。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他。不止是李允然,就连我的老师李允墨也是如此。
后来听十一说,三皇子临时奉了旨意,去了淮南办差。我倒没什么,隔两天去南宫交一次功课,好久不听他的训斥,似乎有些闷得慌。人哪,原来都犯贱得很!
这期间,三皇子的太监来找过我,转交了李允墨从江南寄来的一套笔墨,上等的材质。
隔天十一又送了套一模一样的来,说是三皇子送给他,他不缺这些,只是怕我没有好的笔墨可用。瞧瞧,多好的孩子啊!
怪道苏锦都羡慕我,说是伺候了那么多年,也没见那两个主子对谁这么好过。
我就笑:“姐姐光记得现在,就忘了我刚进宫那会儿,三殿下怎么为难我的啦!”
湘绣就轻点了我的头:“这才多大的丫头,就学老姑姑们发这些苦尽甘来的感慨?”
我这才想起,再满打满算,夕塔今年也还没到十四岁。
不久,连城托了人带话给我,说是宋婶生病了,一开始只是染了风寒,只是她这个人一向舍不得花钱,一直拖下来,渐渐地,竟是卧床不起。
想想宋婶那样的照顾我,心里很是难过,却没有丝毫的办法。我出不得宫去!
绥安四十四年的冬天,迟迟没有下雪,天空一直阴沉沉的,像是孩子极力忍着悲伤的脸,怎么也掉不下泪来。
七皇子遣了太监来问凌朝樱借书,我的主子立刻喜上眉梢,忙忙地照着他开的书单,亲自找齐了,吩咐我送过去。
老天没开眼。我真的如愿以偿,替他们跑了腿,捎了信。果然有些话想得说不得。
只是疑惑,我多少次仰首望天虔诚地祈祷能回现代去,他老人家咋就没听见?难道是年纪大了,间歇性耳聋?
第一次进李允然的住所,布置得并不华丽,倒很是清爽。
见我进来,主人也不招呼,闲闲地坐到一架琴旁,低了眉信手续续地弹着。
不可否认他的琴弹得确实不错,别致幽雅,比起那天珈蓝的琴音,又多了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直到手上拨出最后一个音,他才抬了头看我:“三哥教了你写字,我没有那么好的书法跟他相比,你看我刚刚这段琴弹得如帛?”
什么意思?我倒是疑惑了。
皇子殿下们难道都不忙么?怎么都有时间乐意折腾着奴才玩?
看来,许多老百姓感激的太平盛世,却给我带来了无尽的烦恼。老爷子太厉害了也不好,一个人把所有事都做尽了,害得皇子们一个个吃饱了没事撑的。
我只装做不知道情况,恭维他:“皇子殿下的琴自然是好的。”
“安宁想学么”他无意识地拨了两下琴弦,继续问我。
我笑了:“殿下说笑了,安宁只是个奴婢,想学却不能够的。帛况,殿下您有时间教么?学琴可不是照着描两笔字帖。”
李允墨低了头没有说话,自顾地沉思了一会儿。看来,我这个问题是提到了点子上,他很是为难呢。
就在我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丝得意的笑意:“我是没时间,不过,可以让你的主子教你!”
凌朝樱?她来教我?我干脆抱了琴一头撞死算了!
他看着我瞬间煞白的脸色,立刻就笑了:“不是凌郡主,是珈蓝皇姐,她以前的琴就是我陪着练的。这段时间是忙,等着过了年,我跟她说,必是没有问题。”
我还想拒绝,他一摆手打断了我。
我终于死了心。别看这皇宫里的人大多信佛,其实一个个得了张三丰的真传,“你横任你横,明月照大江。你强由你强,清风拂山冈”。说是找你商量,背地里早就打定了主意,你怎么说都没用。
他也不理我,转身轻击了两下手掌,就有小太监进来回话:“回主子,车马早已经备好了,请主子即刻动身吧,再迟可不定能天黑前回来。”
“愣着干嘛?不想见宋婶么?”李允然站起身向前,又扭头冲着我说。
我一听,紧赶两步抓了他的手,想问什么一时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呵呵地笑了,挑着眉扫了一眼我紧抓不放的手。我赶忙松开,脸上一阵滚烫。
院子外面,早有小太监在等着。
过宫门时,马车渐渐放慢了速度。我不由得心跳加快了一些,不知道能不能通过。
他从里面挑开了些帘子,露出半边脸来,对着外面沉声说,“怎么,本皇子的马车你也要搜查?”
守门的侍卫连说“不敢”,也不再检查,直接让小太监驾了马车通过。
一路上很是安静,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到了院子,连城含着泪迎了出来,见了我哭得更伤心:“夕塔,你可回来了!”
我顾不上说话,推开门进去,屋子里暗暗的,依稀看得出宋婶正盖了条被子躺在床上。以前见着还很是结实的一个人,这时躺在那里,只微微隆起一点点大的小丘。几个月不见,她竟然瘦成那样,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身形了!
我吓得不由得倒退了一步,紧依着李允然站住,后背上立即传来贴心的温热。我死死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怕一离开这样温热的依靠就要倒下去,平定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上前。
见我进来,宋婶微微睁了眼,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话,又什么都说不出,怔怔地流出了两行浊泪。
我心里堵得厉害,眼睛里却干干的,一滴眼泪也没有,只能把头埋在被子里,憋闷得很难受。
不管是夕塔,还是我,终归是我们欠了她的。
我抬头看着宋婶满是忧虑的眼睛,知道她是担心我,心里很是不忍,忙安慰她:“婶子,您放心!”一张口心里略略轻松了些,缓缓地流了泪,“我会很好的,连城哥也会很好的,您放了心,只管养好身体就好。”
听我这样说,宋婶的眼里竟然隐隐露出了笑意。我只是不解!
李允然怕我太伤心,只坐了一会儿,就好心提醒我:“见一面,得赶紧回去,再迟就麻烦了!”
我只能依依不舍地跟着他出了门,只是心里清楚,欠了这么大份人情在这,以后再想躲他,似乎是不可能了。
快过年的时候,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才伴着我的霉运而至。
连城托了人带信给我说,就在下雪的那天,宋婶安然地去世了。还说,开了春之后,他会随营开拔,北上去平定突厥的叛乱。
我已经流不出泪来了,紧握了手里薄薄的信笺,朝着家的方向重重跪了下去。这个世上最疼我的人已经不在了,她的儿子不久后就要去战场,生死难料。
冬天果然是个容易让人心灰意冷的季节!
雪后不久,凌朝樱终于命人收拾了行装准备回去过年。看着她微微沮丧的脸,我的心里竟是说不出的雀跃,只是面上不敢显露出来,免得触了她的霉头。
苏锦赔了十二分小心讨好她,她也只是蔫蔫的。后来,七皇子李允然的太监过来,说是奉了他们主子的命,过来帮忙送送郡主,苏锦又絮絮地说了许多好话,凌朝樱这才开解了,欢天喜地地忙着指挥起来。
不过是爱情罢了!我转过身冷笑。
我现在除了每天日常的工作,二十份的功课,还得挪出两个时辰来跟着珈蓝练琴,好在我只是负责打理字画,还是很轻松的。
以前,倚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时候,总是庆幸,我的妈妈非常,从不像别的家长那样压着我学这学那,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竟然终究是逃不过去。
我有时也郁闷,以我的水平,居然在这儿混得如此狼狈。可是我的两个老师却大有来头,现任皇帝的儿子和女儿,以致我常常怀疑,自己上辈子是烧了高香还是缺了大德。
珈蓝教我练琴的时候,也会偶尔恍惚,然后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看着我暧昧地笑。
我猜,她可能在好奇,她亲爱的七弟跟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这个问题有些难办,因为我自己也没有想好怎样回答。好在她每次都欲言又止,却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
兴趣果然是最好的老师,虽然珈蓝并不像他的三哥那样近乎苛刻地要求我,我的琴技比起书法来,进步还是很明显的。用七皇子的话说,马马虎虎可以诓住外行了。
有一次,去南宫交功课。李允墨接了稿纸,并不急着翻看,闲闲地搁在一边,不经意地问:“听说,你最近在跟着珈蓝学琴?”
皇宫里最不缺和最缺的都是秘密。听说?简单的两个字背后,可以想见,究竟隔了多少只耳朵。
我低头默然。
懒懒的声音接着响起:“珈蓝的琴自然是好的,她肯教你,你是个有福的,可要好好地用心!”
我点头称是。
临回来的时候,李允墨又幽幽地补上一句:“也不能顾此失彼,荒废了练字!”
我猜,这是他此次训教的重点,忙急急地应承下来,让他只管放心。
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到皇子殿下们。无论是李允墨,还是李允然,都被即将来临的战争左右着忙碌起来。
我倒不太关心这些,他们不在,我正好乐得轻松!
只是,有一天,忽然收到李允墨让珈蓝带给我的七弦琴。有些恍惚,原来真的过了好久了呢!
不弹琴的时候,珈蓝会跟我有意无意地说起李允然,说起他那么多年的克制与隐忍,因为母亲的出身。
李允然的母亲,郑才人,容貌端丽,娥眉清秀,看着很是温和的一个女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尽管生下了七皇子,她却依然只是个才人,连个正儿八经的主子都算不上。才人是中国古代宫廷女官的一种,兼为嫔御,在后宫的众位主子中品级是极低的。
珈蓝絮絮地说了很多,然后就是沉默。
我就在这片刻的沉静里,没出息地想起那个有着温温笑意的男子。难怪那天,我自称奴婢,他双手抓紧了我,那么郑重地说,你不是。大概,那一瞬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想到这里,恍然打住。这么些日子没有见面,我竟然在思念这个人!
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上元节。夜宴之后,宫里照例大规模地燃放烟花。
我是个喜欢烟花的女子。喜欢看她在空中极尽灿烂的释放所有的热情,再无声地走向毁灭。
带点嗜血的冲动。
在现代的时候,我曾异想天开地说过,希望有一天死在烟花的包围之中。然后看到朋友惊讶、恐慌的神情,忍不住爆出一串笑声。
上元节那天,我不愿去前头凑趣,就站在后面静静的看着。嘣地一声巨响,接着便是毕毕剥剥烟花散开的声音,满满的夜空刹那间全都流溢了姹紫嫣红的光彩。
嘣,嘣。又是接二连三的巨响,我赶紧用手堵了耳朵,仰起头来看着天空,边看边赶紧往后退,离远一点儿才能看见的更多更美。
当那团紫色在空中爆裂,点点星芒朝我袭来,我立刻就震撼了
天空如此的接近。让人恍惚觉得,生死也不过如此。
仿佛只要一瞬间,我就能无限接近天空,只要一瞬间
从盛绽到落幕,烟花在自爆的一瞬间必定是寂寞的。
而此刻的我,比她更寂寞。
又往后退开几步,正撞在一个人怀里,我退的太急,那人也没有防备,一下子双双跌倒在地上。是李允然。
这样的姿势,想不暧昧都难!
我起身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忽然就笑了:“皇子殿下,您没事吧?”
他也笑着撑了起来,抬手往我耳边掠过,帮我掖了掖蓬松的发角。我瞬间红了脸。
“这样也能害羞?”他挨得更近了些,好笑地问我。
我没法回答,只好瞥过头去,这一侧头,他的鼻尖刚好擦在我的脸颊上。
心里顿时一阵慌张,转身欲走,却冷不防腰间蓦地一紧。
我低了头,发现李允然的双手正卡在我的腰线上:“小丫头,招惹了我,这么容易就走么”
这是哪儿的话?躲着他还来不及,怎么敢招惹他。
我赶忙辩解:“皇子殿下,我没有。”
“没有想走,那是最好。”李允然略略松了松双手,微笑着说。
我本来想说,我没有招惹你。可是,他那样微笑地曲解,这个误会真是大了去了。
我挪了挪发麻的双腿,继续努力:“奴婢只想好好当差,好好照顾公主,其他的一概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