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唰——唰——唰——”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跟在马蹄声后面的则是整齐划一的踏步声。
这是半个月里,第二次有军队出现在琉璃厂,而这次这群大兵冲着的方向依旧是尚珍阁。
“砰!”
王副官冷着脸子大踏步走进店里,将胳肢窝底下夹着的一轴古画狠狠的拍在了桌子上,随即一群实枪核弹全副武装的大兵紧跟着把店里店外围了个严严实实。
“长官,您这是……”周彝贵小心翼翼的试探着。
“你们掌柜的呢?!”王副官并不回答,开口就要找老掌柜。
“掌柜的不在,有什么事儿您可以跟我说。”周彝贵想着自己不久前刚陪着王副官吃过饭,多多少少这人都得给几分面子吧。
“我跟你说的着吗?”不料王副官只是撇了周彝贵一眼,丝毫没有了前几天见面时的客气。
“守长,赶紧给长官沏杯好茶来!”周彝贵不以为忤,还是一般热情的招呼着。
趁着安排田守长沏茶的当儿,周彝贵又朝门口儿的韩子奇摆了个手势,韩子奇看到后悄摸从店门口儿溜出去了。
他知道师傅的意思,这边肯定会想法设法的先稳住这王副官,而韩子奇则必须尽快的找到老掌柜,并把店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明白,好让老掌柜赶来之后有个应对。
看着韩子奇毫不犹豫的溜了出去,周彝贵的心算是放了一半儿下去。
他开始庆幸自己收了个这么有眼力价儿的徒弟,他相信以韩子奇的机灵劲儿,此刻已经明白王副官的来意了,找到师傅梁有德后,也能把事情交代清楚,这事儿要换成师弟田守长,还真不一定能搞的明白……
韩子奇脚步飞速的在琉璃厂的街上跑着,一边跑一边分析事情的严重程度。
毫无疑问,这王副官就是冲着前段日子店里卖出去的那副仇英的山水仕女图来的。韩子奇本就对这副画有些质疑,只是师爷师傅都认为是真的,他自己对古董又只是一知半解,便也打消了疑虑。
今日这王副官来势汹汹,一副秋后算账的样子,尚珍阁与大帅府之间的交集又只有那么一副画,所以结果可想而知,问题一定就出在那副画上!
想到这里,韩子奇的脚步不由得更快了些……
“唉,我说小奇子,你这风风火火的要上哪儿去啊,是不是店里又有什么大买卖了?”
路过贾方轩的时候,余旺财一脸好奇的迎了上来,就势想要把韩子奇拉住,想从这小孩儿身上套出点儿什么来。
前几日这帮大兵来尚珍阁的时候,可是带了整整五万块大洋,按照宋老板最后的方案,尚珍阁那一次整整赚了两万大洋,可把余旺财给眼气坏了!
这才没过几日,那帮大兵又出现了,余旺财是个见缝就钻的主儿,巴不得能从里面捞点儿什么,毕竟上次的山水仕女图,他还死乞白赖的从宋老板那里弄到了五百块大洋的辛苦费……
只是,韩子奇此时却没功夫和这小人闲扯,他仗着自己年轻灵活,一个弯腰就从余旺财的身旁溜了过去。
“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余旺财看着韩子奇远去的身影暗戳戳道。
庆幸的是老掌柜并没有走的太远,这条街上同尚珍阁关系不错的铺面不少,韩子奇运气不错,找了三家就碰到了正在和老朋友欣赏字画的老掌柜。
“子奇,怎么回事儿,急成这个样子,火烧房子了?”梁有德看着一脸焦急的韩子奇开口问道。
“师爷,没烧房子也差不多了!”韩子奇喘着气回道。
“什么事儿啊?”梁有德对自己这小徒孙有些了解,这孩子轻易不会急成这样。
“这……”韩子奇顿了一下,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儿,当着外人的面儿,他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不要顾忌,方掌柜不是外人。”梁有德看出了韩子奇的顾虑。
方掌柜,也就是这家博艺斋的老板,主售一些文房四宝,和尚珍阁关系一向不错,两个掌柜的经常在一起喝茶。
韩子奇见老掌柜没有忌讳,也就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了一遍,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此事事关重大,韩子奇不知道尚珍阁有没有能力度过这次危机,把事情讲给方掌柜听,多少能替师爷拉来一点儿助力。
“那画儿居然真是假的?”
听韩子奇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老掌柜明显大吃了一惊,整个人就那么瘫坐在椅子上,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多岁。
就在不久前,他给人的印象还是一个成竹在胸洞察世情健硕睿智的老人。
而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你再看,却只能从这老人身上看到一股风烛残年的暮气……
“唉——”
几十个呼吸的时间,漫长的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
老掌柜长长的叹了口气,这才勉强的直起身子,朝一旁的老友苦笑道:“方掌柜,让您见笑了,您也看到了,店里有事儿我得回去处理了。”
“老梁。”方掌柜站起身子,拍了拍老友肩膀,道,“这事儿怕是人家安排好的局啊,有什么事情往后再说,先想办法把那群大兵给打发了,要是柜上钱不够,直接到我这里来取,万把块大洋我博艺斋还是拿的出来的!”
老掌柜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朝老朋友抱拳道谢,随即在韩子奇的搀扶下走了出去……
虽说博艺斋到尚珍阁用不了几步路,考虑到老掌柜的状态,韩子奇一出店门,便招手叫了辆黄包车,二人急急忙忙的朝尚珍阁赶去……
文三儿觉得自己今天运道真是不错,一大早就上了个好活儿,在琉璃厂拉个瘦巴巴的老头儿,拢共跑了不到两里地,就得了一整块儿大洋,顶他过去小半个月的车费了。
只是那一老一少赶得太急,也没顾得上让文爷道声谢啊……
韩子奇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注意到自己给了多少钱什么,话说兜里这钱还是前几日卖了山水仕女图,尚珍阁一下子入账两万大洋,老掌柜一高兴给大家发的奖金。没想到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还是因为这山水仕女图,尚珍阁却要面临着灭顶之灾……
一饮一啄,自有天意吗?
“不知王副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老掌柜一进店门就连连讨扰。
“有失远迎?”王副官很是鄙夷的反问道,“你怕是不敢让我来吧?”
“您这话说哪儿去了?”梁有德一脸无辜的反问道。
“哼,你们开古玩儿店的,卖假画,这事儿总没跑儿吧!”王副官毫不客气的说道。
“这话从何说起啊?”梁有德死活不认账。
虽说他已经知道对方为何而来,但说实话,梁有德至今依然不觉得那副画是假的。
“哼,这还不明白吗!”王副官不屑的瞅了老掌柜一眼,“你卖我们大帅那画儿,回去大帅就让人给瞧了,人家说了那画儿是仿的!”
“仿的?”
不知为何,老掌柜突然想起当时韩子奇说的话,心里开始有些发虚。
“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王副官摇了摇头,道,“得了,我也让你死个明白,看画儿的人说了,这画儿仿的不错,用的是明朝的纸,使的是前朝的墨,不错归不错,可它毕竟是仿的啊,你不能把它当真的卖啊!”
“长官,可不敢这样说。”老掌柜开口阻止,“敢问看画儿的人是……”
“以前宫里边的洪师傅,这人你总听说过吧。”
“当然,那是鉴赏大家!”老掌柜点头承认。
“既然你认了,那这事儿怎么办吧?”王副官斜眼瞅着老掌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老掌柜露出一丝苦笑,他看了站在一旁的韩子奇一眼,对这小学徒的眼力算是有了更深的认识,但时至今日他依旧想不通那画儿究竟有什么问题。
古玩儿这行,打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明知道打眼了,却依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所谓死不瞑目也不过如此了!
“烦请长官指点一下,这画儿究竟……”
“得,我也让你死个明白!”王副官起身走到画前,指着画道,“人洪师傅说了,这仇英的山水仕女图花谱上都写着呢,幅宽二尺一,你爬上边量量,看这幅宽多少?”
听到这里,梁有德和周彝贵心里都是猛地一惊,这么大个纰漏,他们愣是没注意到!
“另外,这副画以前被宫里收过,上面有乾隆爷的鉴赏印,你这上边儿的印在哪儿呢!”王副官穷追不舍。
山水仕女图被宫里收过这事儿,梁有德确实不知,更别提有印这么回事儿了!
“可是……”梁有德一脸苦相,事已至此,他自然知道自己是被那个所谓的宋老板给坑了。
“可是什么?”王副官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直接打断道,“亏你还是开古玩店的,连个真品赝品都分不出来,你这整个一老二把刀啊!”
这一番话下来,把老掌柜臊的是满脸通红,气的是急火攻心。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最起码在把这事情解决之前不能倒,尚珍阁传了三代,决计不能倒在自己手里!
打眼,尚且好说,个人声誉和尚珍阁比起来不值一提,无非落个老眼昏花让同行看笑话而已。
卖假,决计不行,古董这行就怕落个造假的名声,一旦这个话头落下来,尚珍阁怕是就开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老掌柜暗暗下定了决心,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尚珍阁毁在了自己手上!
看着眼前依依不饶的王副官,他那早已嶙峋的身体竟颤颤巍巍的朝着对方跪了下去……